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天龙转轮(乔峰X慕容复)   作者:竹瑶君 文案 这是一个萧峰和慕容复的故事: 同样的年纪轻轻、声名显赫,同样的一生悲剧、结局凄凉。 他们是大名鼎鼎的北乔峰和南慕容,却不是天龙八部里的人生赢家。 一个清冷孤傲、面如冠玉,却谋划落空、疯癫收尾。 一个英雄豪迈、正气凌然,却身属两国、自尽以报。 若是他们提前相遇,是惺惺相惜还是瑜亮之争? 若是他们有幸共枕,是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 请随我一起,去领略这段命运齿轮重转之后的悲欢离合……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12166028/送大家一个哔哩哔哩主讲慕容复的视频,竟然觉得好有道理哦~ 内容标签: 武侠 强强 生子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容复,乔峰 ┃ 配角:王语嫣,段誉,阿朱,虚竹 ┃ 其它:天龙八部   坠崖   北宋年间,宋国虽然占据中原广大地区,然而周边却并不平静,时有战乱。东北边是日渐强大的大辽,西北边有虎视眈眈的西夏,西面有吐蕃盘踞,西南的大理国虽然国力弱小,却也是不可忽视的一方。面对这样的局势,大宋左支右绌、疲于应对,发展前景不容乐观。   然而不同于政/治/局势,北宋的江湖却是一片繁荣景象,少林寺百年来一直处于执牛耳的位置,人数众多的丐帮发展日益强盛,其他的昆仑、崆峒、华山等派也是数得着的名门正派。   在这样的江湖中,亦涌现出一大批高手,老一辈的少林玄字辈大师、各门派门主、长老之类自是不用提的,只说年轻一辈,江湖传言有“南慕容,北乔峰”之说,这两位便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的武学双峰,年纪轻轻便声名鹊起,一身武功深不可测,直逼老一辈高手。   当今江湖人才辈出,风起云涌,加之中原武艺博大精深,稳稳占据各国之首的位置,与朝廷的势弱形成鲜明对照,在这样的风云诡谲中,新一代的江湖人,也正在谱写着全新的赞歌。   那一年,“北乔峰”正值三十而立,继任丐帮帮主刚满六年,为人侠肝义胆英雄豪迈,一手降龙十八掌威震江湖,一呼百应万人称颂,正是春风得意功成名就之势。   乔峰长于少室山下,少年时便师从少林玄苦大师,练得一身精纯的少林内家功夫,后得前任丐帮帮主汪剑通看中,收为弟子传授衣钵,习得丐帮帮主一脉相承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后更因其人品高贵屡立奇功,被钦点为新任丐帮帮主。   此人家国情怀极重,继任帮主后,领导丐帮以抗击外敌为己任,时时奔波于抗敌前线,或传递敌情,或助运粮草,或英勇上阵,为丐帮赢得极好的名声,短短几年便带领丐帮站上一个新的高度,并隐隐有与武林之泰山北斗少林寺分庭抗礼之势。   近日,乔峰正带领丐帮弟子与西夏军队对峙。西夏为党项族后裔,自李元昊称帝建国后,国力一时发展迅猛,并积极向外扩张。此举令宋廷大为不满,双方关系正式破裂,此后战乱不断,两国交界处百姓生活困苦,常年处于水深火热。   此外,宋廷东北边还有辽国虎视眈眈,时不时来场或大或小的冲突。面对西夏与辽国两个强敌,宋廷一时疲于应对。   中原武林在各国武林中居于强势地位,武林人士也不乏热血爱国、忠肝义胆之人,面对这样的局势,他们时常自发组织起来对抗敌国,丐帮作为中原武林人数最多的帮派,自然是不甘落后。在大忠大义的乔帮主带领下,丐帮时时奔波于抗敌前线,与朝廷军队相配合,击退了不少次敌方袭击。   此时正值一场大战役的决战前夜,因丐帮混入内奸,乔峰一时不慎,身中西夏一品堂奇毒悲酥清风,一身深厚内力尽被压制。这悲酥清风乃是西夏一品堂专门研制用以对付中原武林人士的奇毒,功效虽然显著,却也是有时效的,短至半月长至一月便能尽数解除。若要尽快除去,只需吸以一品堂特制解药即可,然而此毒乃是一品堂杀手锏,解药又怎会轻易外流。众人皆知这是西夏的阴谋,请求帮主明日不要出战,以身犯险。   然而此时形势紧急刻不容缓,乔峰不顾自身安危,力排众议带伤上阵。然而内力一时无法调用,便只能与敌军近身肉搏,西夏军队似乎早知他无法调用内力,竟专门对准他一人攻击,绕是他再怎么英雄了得,没了内力也只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杀伤力大不如前。   兵荒马乱之之中,乔峰且战且退,逐渐与丐帮弟子冲散,不知不觉间,他竟被西夏弓箭部队逼至一深渊边。   此深渊宽百丈,深不知数,崖壁陡峭非常,观之凶险万分,且渊中隐隐有云雾缭绕,肉眼望不到底。   前有深渊后有追兵,一时又是孤立无援,乔峰陷入两难之局。若是平日,他自然不惧弓箭,丐帮降龙十八掌博大精深,他只需以一招“战龙在野”对敌,以内力调动周身气机,将射出的箭矢反击回去,自保伤敌两不误。如今失了内力却是不行,想来一品堂果真好算计,竟将他逼到如斯境地。   乔峰深知他身上责任重大,无论如何不能被西夏军队生擒,而死在敌军乱箭之下倒不如自己跳下悬崖来得豪气。怪只怪他误信小人,以致遭奸人所害,也不知日后丐帮中人想起他这位前任帮主可会扼腕叹息一番。   既已打定主意,乔峰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身形迅速落入悬崖。西夏军队对他这一跳措手不及,等到反应过来追至崖边时,乔峰的身影已如黑点般消失不见。他们不知主角向来有跳崖不死定律,尽皆以为大敌乔峰已然身殒,便兴高采烈班师回营邀赏庆功不提。   话分两头,不知是命数还是缘分,就在悬崖这边刚上演了英勇跳崖那一幕后,不过半日,对面的悬崖也迎来了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玉冠束发,面容俊秀,风姿俨然。似他这样的人物,本该如翩翩公子一般手摇折扇、吟诗作赋,或寄情山水、对酒高歌,然而此时,他却被人追得狼狈万分,身上白衣也染尽了尘埃,唇角边更隐隐有血迹闪现。   与半日前的乔峰不同,追着他的并非那等毫无内力的军队,而是个个有飞檐走壁之能的武林高手。那白衣人许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看看身后的追兵,又看看身前的悬崖,一咬牙便纵身跃下,那些追杀他的武林人士见他葬身悬崖,嘴上虽直道晦气,却也无可奈何,搜寻一番见周围并无下崖通道,便也尽数撤了。   却说乔峰这边,他跳下悬崖本是抱了必死之心,然而天可怜见,从上边看着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底部竟然是一方水潭,他落入水潭竟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可见他气数未尽。   乔峰虽长于少室山下,这些年走南闯北倒也识得一些水性,否则他跳崖未死却被这潭水淹死,可就着实冤枉了。他从水潭中游上岸后,也不脱下衣服风干,只和着湿衣躺在潭边,这一日的经历委实太过惊险,饶是乔峰这般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不得不停下来歇息半日。   待激荡的心情平复后,乔峰站起身开始打量这深渊底部。观这杂草丛生、林木茂密的程度,这地方估计近几十年内是无人来过的,可他偏偏得了这好运气,做了第一个来的人。   这地方四周皆是崖壁,大概百丈见方的样子,而方才救他一命的水潭,正躺在这崖底中央,一边是林木一边是杂草,倒正正好将这方空间分成两个部分。乔峰抬头往崖壁上打量,这崖壁竟如刀削般险峻,少有突起可借力之地,便是他内力恢复,也无法凭借轻功从崖壁上去。也不知丐帮兄弟怎样了,若从西夏那边的了消息,定会为他担心的罢,可惜他这一时也无法离开崖底。   正在沉思间,不料异变突起,悬崖上方似乎又落了个人下来,不待乔峰反应,水潭里已响起“嘭”的一声,旋即水花四溅。乔峰是出了名的为人忠厚,如何又能见死不救,况且他也委实好奇与他一般“好运”之人究竟是谁,这几十年不见人影的崖底不过一日竟迎来了两个人。   待乔峰将人从水潭救起后,那人仍是昏迷状态。他不似乔峰那般皮糙肉厚,从万丈高的崖顶掉下来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乔峰简单为他检查了一下,发现他的后脑勺似乎被潭底的石块磕到了,还流了些血。   乔峰无法,只得在周围寻些能止血的草药,捣碎后为他敷了,也亏得这崖底正好有乔峰认识的能止血的草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人一般都会认识些简单的草药,尤其是丐帮这些身无长物之人,否则若是在好不容易逃离仇家的过程中不慎受了些伤,周围又没有药铺,难道还能任鲜血流尽而死不成,那也委实太冤了。   乔峰如今失了内力,便不能以内力为他疗伤,只能先就这么着了。人还晕着,他也不能就这么走开,借机便开始打量起来。   此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白衣已尽皆湿了,勾勒出内里高挑匀称的身材,隐隐可以看到,精瘦的腰肢下,一双长腿笔直修挺,发髻已经散了,凌乱潮湿的发丝披散在草地上,配上白皙的脸庞,俊眉修目,高鼻薄唇。   乔峰心中暗自嘀咕,他这半辈子都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崖底   正在乔峰凝神打量之际,那白衣男子幽然转醒,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睁开,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些痛楚,一只手更不由自主地抚上后脑的伤处。他这是怎么了?头怎会这么痛?此处又是何处?   乔峰见他醒来,忙关切问道:“兄台可算醒了,身体可还有哪处不适?对了,你怎的也会从这悬崖上坠下?”   男子在乔峰的帮助下勉强坐起身子,皱眉揉着自己的后脑勺,眼神却清澈得与他那双狭长凤目极为不符,他嗓音本是清冽的,此时却带着沙哑道:“头痛,不记得。”   乔峰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头痛是因为你摔下来时磕到了水潭底部的石块儿,可你怎会不记得为什么摔下来?”   男子茫然地摇摇头。   乔峰见他的样子似不是撒谎,便抱拳道:“在下乔峰,也是不慎自崖上坠下的,恰巧比兄台早了半日,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男子仍茫然地摇摇头道:“不记得。”   乔峰寻思着,他这约摸是撞到了脑袋,忘记了往日种种,此等情况他行走江湖时也曾遇见过,可如何治疗他便不知了,毕竟他的粗浅医术只够给自己止止血的程度。   既然这人什么都不记得,乔峰也便不再询问,只嘱咐他在此地好生歇息,他自己则去弄些吃的来,毕竟折腾了这大半日他早就腹空难忍,想来那位兄台也应该有些饿了。   白衣男子仍坐在原地,他尽力想要记起些什么,可每当回忆到关键时刻就会头痛难忍,脑海中的记忆杂乱无章,纷繁复杂,如万千细线游走贯穿,毫无头绪。   乔峰回来时,见到的便是他头疼地抱着脑袋那一幕,他忙上前检查男子的情况,好在当不再回忆往事时,头疼之症便渐渐缓解了。   乔峰将找到的野果就着潭水清洗干净,递了几个给那男子,一掀衣袍豪迈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边吃边道:“依我看咱们短时间内只能呆在这崖底了,不知如何称呼也很是不便,你既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我便为你起个名字可好?”   男子吃了一口果子,看着他犹豫地点点头,那眼神里有着股难言的信任。这算是一种本能,就如刚出生的孩子,总是会信任第一眼见到的人,刚出生的小动物,总爱粘着第一眼看到的人或者动物。依男子现在的情形,乔峰便是他第一眼见到的人,因此他心中对乔峰也有着一种难言的信任!   乔峰是个粗人,些许念过两年书,平日里看书写信自是无碍,可叫他吟诗作赋便是不能了。起名之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却也是难的,一般人家起名不需要什么深意,随意起个阿猫阿狗的也就是了,讲究些的人家,家中睿智的长者也要费上几日的深思,才能为子孙起个好名儿。   眼前的男子,看这衣着打扮便是不凡,即便坐着吃几个野果,也是通身的气度,想来他虽不记得前事,平日里的行事做派却不自觉得拿了出来,若是随便起个名字,岂不是委屈了他?可让乔峰找出几个风雅深沉的字来,却也是难为他了。   可乔峰一时冲动说要为他起名,却也不能食言,他眼望苍穹,深思良久,才憋出一句:“见你一身白衣,不如就叫……小白,可好?”   男子一听这个名儿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可并不是傻子,这个名字听起来总是不像人叫的名字。可他又看了乔峰一眼,随即仍是点点头,罢了,既然是他起的便随了他的意罢,反正这个名字日后也是他称呼的,他觉得顺嘴便好。   乔峰见他皱眉便觉有些不好,他知道自己没读多少书,起不出什么有文化的名字,而眼前之人一看便是满腹诗书之辈,就这么叫他“小白”总是不妥的。可见到他点头,乔峰心里又有些高兴,这是否表明他认同了自己?   此事便这么定下了,此后在崖底的日子乔峰一直称男子作小白。   男子一开始听着不是很顺耳,听着听着也便慢慢习惯了,而他自己则称乔峰作乔大哥,因乔峰估摸着他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而自己已是而立之年,便自认做了兄长。   不知不觉间,两人在这崖底已困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期间两人一直在寻找出路,前几日是乔峰独自寻找,待小白伤势痊愈后便由两人一同寻找,结果却不如人意。倒是乔峰身上的悲酥清风之毒已渐渐散去,内力也已尽数恢复。   两人找到水潭边的一个山洞暂时作为栖身之所,山洞并不是很大,却也足够两人平日休息和储存蔬果、肉类所用。好在这个崖底植物种类很是齐全,这些日子他们找到了一些果树和蔬菜以作糊口。   一连半月没有找到出口后,两人急切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了,因着一时半会儿许是出不去,他们便在洞口附近移植了些蔬果,日后取食也方便。乔峰内力恢复后,也时常出去弄些野兔、野鸡之类,故而两人在崖底的生活水品倒也还可以。   崖底只有两个人,外出时总有一个人会率先回来,每当这时,他就会等待另一个人回归,渐渐地,这个并不宽敞的冰冷山洞,竟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小白没有以前的记忆,这种感觉并不深刻,只是隐隐感到一种安心。乔峰却不一样,他这些年东奔西跑成了习惯,鲜少回家看望爹娘,如今乍然在小白身上感受到这种感觉,犹如思归的游子,心中突兀地涌起对家的无限期待,也贪恋着这种温馨。   平日里除了定时寻找出口,乔峰也会给小白讲一些他闯荡江湖的趣事,小白失了记忆什么都不知道,故而很喜欢听乔峰讲一些外面的事情。乔峰多年走南闯北,正是那等见多识广之辈,两人一个讲得尽兴,另一个听得开心,这日子过得倒也很是和谐。   这日两人用过晚饭,又照例生起火堆聊天。   乔峰言道,他曾听闻过一位剑魔独孤前辈,剑术学成后四处挑战高手,一生只求一败,却未尝有过任何败绩,最终心灰意冷携一大雕隐世不出。又说他若早生上几十年,定要与那独孤前辈较量一番,不问胜负只为切磋。   言谈间万千豪情尽显,坐着聆听的小白,眼前仿佛展现了一片豪气干云的江湖画卷,心中也是热血澎湃,对乔大哥口中刀光剑影的江湖生出无限向往。   他手执木棍,轻轻拨动着火苗,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火光的映衬中越发显得晶莹剔透,眼神中闪耀的却是不容忽视的兴奋:“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二人能离开这崖底,乔大哥能否携小弟去那江湖一游?”   乔峰哈哈大笑,一口答应:“你我二人乃患难之交,情谊自然不同旁人。若是有那一日,小白你千万跟紧了为兄,否则为兄委实怕你被旁人欺负了去。”   小白自己也是一介男子,自然不愿意被乔峰看轻,遂放下手中的木棍,瞪他一眼道:“乔大哥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见被谁欺负过,怎的到我这里就要被人欺负了!”   许是火光显得太过温馨,又或是气氛一时太过旖旎,乔峰被他瞪得心头一震,一颗心不知怎的忽而乱跳起来。小白本就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如今就着火光更是眼波流转,横生一种平日里见不到的媚态,乔峰一时有些痴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常,乔峰连忙收回视线,掩饰般望向别处,心中暗自唾弃自己,小白堂堂正正与他相交,他怎能平白对自己兄弟做出此等举动。   稍稍稳定下自己的心绪后,乔峰尽力回复正常的语气,笑道:“小白你这一看就是副白脸书生形容,生得又这般好看,为兄是害怕你被江湖上那些女子抢了去做压寨夫君。”   方才乔峰那些举止做得隐晦,又是那不可言说之事,小白自是毫无察觉,此时听他这么讲,自然生了一口闷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因乔峰方才所说确实是实话,他生着这一幅相貌,又失了记忆,没有武功傍身,在江湖中行走的确危险。   乔峰这人说是豪迈大气、不拘小节,此次却被自己方才所为惊出一身冷汗,因此也并未注意到小白的情绪,只自己靠着墙闭目平复心绪。   见他这一动不动的样子,小白以为他睡着了,便透过火光好生打量一番他的这位乔大哥。   乔峰仍穿着初见时那身打了几块补丁的灰褐色旧布袍,乔大哥说他自己是丐帮的帮主,这丐帮便是天下乞丐的帮派,作为乞丐的头头穿着打扮自然也要符合身份。即使坐着,也能看出他身材甚是魁伟,浓眉大眼,高鼻阔口,配上一张四方的国字脸,眉眼之间总透出些勃勃的英气,许是常年身居高位,总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想到这些日子,即便两人已在这崖底困了近一月,他仍毫不气馁,充满希望,日日不辍地寻找出路,小白自己也总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到,故而至今仍抱有能够出去的念想。若是没有乔大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也许昏迷在水潭里之时便被淹死了,即便那时活下来了,多日找不到出口,他说不定便认命般在这崖底住下来了。   其实乔峰之所以仍能抱有希望,与他多年的经历分不开,他这些年身居丐帮帮主之位,不知遇过多少险境,却仍旧活了下来,还闯出了偌大的名头。他从自己的经历里总结出来的,便是无论何时都不能丧失希望。即便他面对西夏弓箭部队那时选择跳崖,又何尝不是想着只要不被西夏军队杀死或者生擒,说不定能有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方才的闷气便也消散了,与乔大哥带给自己的帮助相比,方才那几句调笑连事儿都算不上,况且乔大哥是亲近自己才与自己开玩笑的,他又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这般想着,小白迷迷糊糊进入了睡眠。   乔峰内力深厚,连带感知也是极强,他本只是闭目平复心绪,可感觉到小白不知为何,忽然直勾勾地盯着他,表情一会儿一个变化,弄得他有些胆战心惊。既害怕小白因他方才那口无遮拦的言语生了气,又生怕小白发觉他方才那几分失态,心里一时七上八下,怎么都不是滋味儿。   直到小白的呼吸如往日沉睡般平稳起来,乔峰才猛然睁开双眼,眸中沉淀的是巨大的震惊与恐惧,后背的衣物已然尽湿,他却恍若未知,轻轻起身帮小白调换了个舒适的睡姿后,他才毅然往洞口奔去。   乔峰来到水潭前一跃而下,他想用潭中凉水将自己浇醒,也浇熄心中那一股不知何时生起的邪火。   他本是坦坦荡荡之人,一直遵循事无不可对人言之语,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龌龊心思,或者说他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无不光明磊落之事。方才他竟对自己的兄弟生出那等情绪,这在他心里简直禽兽不如,何况小白还是个男子,对他这个乔大哥还如此信任,更是毫不设防地在他面前陷入沉睡。   此日后,乔峰一直被自己心中深深的歉疚感所折磨,可越是如此,心底那不可言说的情绪越是高涨,等到回过神来,他已如溺水之人般陷入那孽情中不可自拔,也无力挣扎。   怪只怪那人,太过美好;而他,孤寂了太久。   蛇毒   转眼之间,半年时光飞逝而过,乔峰与小白两人仍旧每日抽出一定时间寻找出路,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乔峰与小白业已相处半年之久,自那日妄动不该有的心绪后,乔峰便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对劲,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平日里分开搜寻出路时,心里总是想着小白,待在一起时,单单看着小白也能晃上半天神。   总之,乔峰这些时日满心满眼都是小白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和白皙俊秀的面容,想他坦荡男儿,如今竟也生出了这些小儿女般的旖旎心思。他多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断袖分桃之事,也曾亲眼见过,那时他对此虽没有厌恶感却也是不甚赞同的,因他做人向来端正,认为阴阳调和方是正道,即便他年界三十仍未娶妻,却也从未动摇过这个信念,乔峰委实从未想过此等偏门之事有一日竟会落到自己头上。   可情爱之心生了便是生了,又怎能轻易收回去。乔峰不知小白对他是否也有那些心思,却又不敢直白地问他,若是冒犯了小白,日后若找不到出口,两人还如何能在这崖底安稳生活下去。   所以乔峰这些日子心里时常忐忑难安,与他平日作风大大不符。小白虽看在眼里,却也委实不知是何缘故,他也曾问过乔峰,被乔峰三言两语带过去了,此后几日都明显感觉他有些不自在。   因此,小白也就不再追问了,乔大哥想说时自然会告诉他的,不想说时他便问了也是无用。   只是苦了乔峰,近日来半夜跳水潭跳得越来越频繁。   这日两人正分开搜寻出路,小白走在草丛中时忽觉小腿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颜色鲜红艳丽的小蛇,咬了他一口后便迅速逃窜。   不过片刻,小白便觉浑身一阵酥麻,随即跌倒在地,他尽量以此时能发出的最大声响呼喊乔峰。   乔峰此时正在树林那边的崖壁上敲敲打打,想看看是否有什么通道通往外界,忽然听到小白的呼喊,且那声音有着与平日里不一样的虚弱,他内力深厚,听得自然清楚。   乔峰心里一紧,小白定是出事儿了,他立刻施展轻功,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循声赶去,却见到小白跌倒在草地上,脸色煞白。   乔峰面带忧色,冲上前去扶住小白双肩,急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小白此时中毒已有些时间,乔峰赶来得虽然快,可毒性发作的时间更快,他眼皮沉重,声音比先前更为虚弱,却仍强撑着想要将自己被毒蛇所咬之事告诉乔峰,结果刚一出口:“乔大哥,我……”便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落在乔峰眼里,便是小白一直强撑着,见到他过来,才放心晕倒在他怀里。他迅速将小白全身检查一遍,立刻发现小腿上被蛇咬到的伤口,此时情况紧急,他想也未想便将唇附在小白的伤口上,为他将蛇毒吸去。   小白在山洞醒来时,时间已是深夜,他整个人迷糊的很,浑身燥热难耐,嘴里不住地发出呢喃。   乔峰因担心小白,自是守在旁边一直不敢合眼,见他终于醒了刚想问他感觉怎样,便发觉他有些不对劲,脸颊也不似白日里苍白,反而红得艳丽逼人。   小白浑身不适,兀自挣扎起来。挣扎间,腰带渐渐松了,衣袍也散乱开来,露出一片白皙胸膛,直接晃瞎了乔峰的双眼。   乔峰此时已反应过来,想是白日的蛇毒扩散太快,他虽帮小白吸了毒,却不能全部吸净,此时应是毒性发作了。   见小白此时模样,乔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帮他,心里却隐约感觉这蛇毒似与那合/欢药有些相似。   小白松了衣袍仍觉燥热,一直挣扎着想将衣袍褪下,却总感觉将将褪下时便有人为他拉上。他心里烦躁得不行,为何总有人这么不知好歹要坏他的事,他不过是太热了!这么一来二去,小白终于怒了,他一把抓住拉着他衣襟那只手,本是想甩开的,不想竟感觉那手是如此冰凉舒适,一时间他竟将那手握在手里不愿放开。   燥热仍在一阵阵袭来,一只手掌对小白来说已经不够,他摸索着抓住那条令他舒爽的手臂。不想那手臂竟想退开,小白一时抓的更紧,不想让他离开,待感觉到自己成功后,小白嘴里发出了满足的喘息。   乔峰此时心里挣扎得利害,一方面是他做人向来不趁人之危,小白此刻模样的确是很妖娆勾魂,可他这是毒发的缘故,心里却未必是这样想的,他身为小白的大哥,怎能在这种情况下冒犯他;另一方面,他本就察觉自己心系小白,前些日子也是苦苦压抑,不敢让小白知道分毫,怕他不耻他所想,然而此刻心仪之人面含春/色,衣衫半褪,只要是个男人便把持不住,他乔峰也只是个普通男子罢了!   正在乔峰内心苦苦挣扎之时,小白似是积蓄好了力气,双臂猛然勾住乔峰脖颈。   乔峰呼吸间,一时皆是小白的气息,头脑也是一片空白,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小白这个动作绷断了乔峰脑海里的最后一根弦。   他颤抖着抱住小白纤细的腰身,激烈而炽热,似是想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将人放平在石床上后,乔峰双唇迫不及待地贴上小白正不住喊热的烈焰红唇,辗转吮吸,品尝着他梦寐以求的甜美,最后他将小白的衣物褪去、身体放平后,自己也解去衣衫、附身而上。   柴堆火光摇曳间,印在洞壁上的滚动身姿紧密宛如一人,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此处应有拉灯情节……具体请查看微信公众号“竹瑶君”。)   第二日小白醒来时,乔峰已不见踪影,身上的白袍却将他盖得严严实实,疲软的腰身与□□传来的痛感印证了昨夜的疯狂,他一时面色通红,昨夜发生的事着实太过超出他的想象,他与乔大哥竟做下了那等事情,亏了乔峰此时不在山洞,否则他委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一直很照顾他的乔大哥。   殊不知他的乔大哥也正在潭边忏悔。   乔峰心里很是懊恼,他昨夜明明有其他方式为小白缓解毒性,不说输送内力,便是这曾经助他良多的冰凉潭水也不过十几步远,可他一见小白那勾魂摄魄的媚态,自己先被勾了魂儿,又怎能想起这许多。   说到底,这都是他的不对,自己心中分明有了邪念,才会做下那等错事。可对方若不是小白,他的自制力是断然不会如此脆弱的,想当初洛阳花会,马副帮主的夫人再三勾引,他也仍能做到目不斜视,立身端正。   乔峰思前想后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向小白表明心迹,若是他不能谅解,要杀要剐都随他罢,说到底还是自己做了错事,他乔峰敢作敢当,从来不是懦夫。   打定主意后,乔峰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山洞,正巧碰见小白穿毕衣衫,两人一时四目相对,又同时开口道:“对不起!”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良久无言。   乔峰终还是率先打破沉默,愧疚道:“昨夜是我对你不住,可是小白你要相信我,我其实……其实一早便倾心于你,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乔某如今便站在这里,要杀要剐都随你。”   小白本是羞愧于自己不知廉耻,在那样的情况下,硬是勾引了乔大哥,听了乔峰这般说辞,他委实吃惊得很,乔大哥竟倾心于他!   回忆起来,他早就应该发觉的,不知从何时起,乔大哥总是一番欲言又止的姿态,与初见时那磊落模样大不相同,他问了一次后害怕冒犯乔大哥,便一直将此事放在心里,只是想着乔大哥愿意说时,他自是愿意听的,故而也不急在一时,原来乔大哥心里一直放的竟是此事!   其实小白心里对乔峰也并非全无感觉,此处崖底只他二人,每日朝夕相对,本就容易生出感情,乔大哥又是如此豪杰,还如此照顾他,他很难不动心的。   如今乔大哥既然如此说了,他自也不好再矫情下去:“其实昨夜也怪不得乔大哥,是我自己余毒发作神志不清,乔大哥你救了我,又为我吸毒,我心里是非常感激你的。只是你我皆是男子,乔大哥又是坦荡豪杰,只怕你看不上这等……”   “不!”乔峰急急打断他,“我心悦你便是心悦你这个人,又怎会在意你是男是女!”   乔峰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小白也再无怀疑:“既如此,那日后你我在一处也无妨!”只是他心中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乔峰这边听他所言似是同意了,心绪一时激荡难平:“小白你这是同意了?”   被乔峰的兴奋所打断,小白也便没有深思下去,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乔峰跨步上前一把拥住小白,激动道:“小白,我这一生都没有如现在这般快活过!”   小白含笑回抱住他,脸颊泛红,在他耳边轻轻开口道:“我也是!”   声音之轻,恍若错觉,乔峰却实实在在听了进去,一张嘴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   有孕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崖底的生活倒是越来越有趣味,乔峰甚至想过若是永远出不去也无妨,有小白陪在身边,纵是地狱也似天堂般美妙,他只担心那些丐帮兄弟,没有他在是否有人领导,又是否会为了帮主之位闹得分崩离析!   前些日子小白不知闹了什么毛病,总有些恶心呕吐,乔峰弄的烤肉吃一口吐一口,唯有那些酸酸的果子才勉强能吃上一些,短短一个月,人便瘦了一圈儿。   乔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两人皆不会医术,也只能这么苦熬着。   一个月后,情况总算好了些,如此,乔峰也能稍稍安心些了。小白却好生笑话了乔峰一通,他本也无甚大毛病,何必这么疑神疑鬼。倒是乔峰的回答让小白好生感动,他的原话是:“你我如今既已是这等关系,那我二人便是一体的,说老实话,我自己受伤倒是无碍,反正我有内功护体又皮糙肉厚,可你不一样,便是擦破点皮我也要心疼好久的!”   小白心里感动不已,面上却做生气状捶了他一拳:“我堂堂男子,自然护得了自己,谁又要你来相护!”   乔峰一把抓住他不安分的手,将人锁进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调笑道:“怎的又不要我了?昨夜也不知是谁叫着嚷着不要我走。至于我为何要护着你,因为我是你‘峰哥’嘛!”   两人浓情蜜意时,小白无意识间喊出这个称呼,倒让乔峰很是兴奋,吊着让他喊了好几声才真正满足他。   清醒时听他说出这么羞人的话,小白脸色顿时爆红,随即又转黑:“我倒是不知大名鼎鼎的乔大帮主竟这么会说情话了!”说完便挣扎着想离开乔峰。   乔峰哪里会让他如愿,双臂如铁桶一般紧箍着他:“我只会对你一个人说,现在如此,日后更是如此。”   小白冷哼一声,挣扎的幅度却小了些,埋在乔峰胸口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弯出一个弧度。   近日乔峰总觉得小白有些胖了,可奇怪的是他手脚仍如以往一般笔直修长,唯有腰部粗了不是一星半点,乔峰在床第之间竟有些抱不住小白的腰了。   一场运动过后,乔峰揽着小白左肩,疑惑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胖了不少?”   小白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腰部,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他近几个月腰确实粗了好几圈儿:“那我这几天便多出去走走,兴许能够瘦下来。”   乔峰将他揽得更紧,笑道:“我可不是嫌你胖,只是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哪里都不胖单单只胖腰部,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前两个月你不还呕吐得厉害嘛!”   “便是生了病又能有什么办法,你我皆不会医术,哦不,说不得我没失忆前是会的。若是出不去,你也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了。”小白倒说得很是轻松,如今他们这种境况也只能听天由命。   乔峰狠狠捏了捏他的肩膀道:“不许你说这种话,你若是……我怕是也要跟你去了,没有你的日子真不知该怎么过下去。”   小白只觉肩上一阵剧痛,用腿踢了乔峰一下他才松开些:“当初没遇上我时,你不也活到三十了?”   乔峰有些感慨道:“想来乔某活这三十年,就是为了遇见你!不成,我来给你号号脉。”说着捏起小白一只手腕。   小白倒是没挣扎,只打了个哈切,淡淡道:“你不会医术,号了又能有什么结果。”   可这回乔峰竟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也沉重起来,双手在他白皙光滑的腕子上摸了又摸,末了又拉起他另一只腕子,直是好一通折腾。   小白见他面色不似往常,便试探道:“乔大哥,你别是真号出什么了?”   “小白,”乔峰声音有些凝重,握着他腕子的手更有些许颤抖:“其他脉像我许是真的号不出,可你这脉象,你乔大哥我恰巧见过!”   见他如此模样,小白有些急了:“你到是说呀!”   乔峰沉默片刻道:“当初我因事从开封赶往洛阳的路上,遇见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倒在路边,似是要分娩的模样,可那时周围也没有旁人,我又不懂这些,实在不知该如何帮她,幸好那妇人是生过几胎的,只叫我将她送到附近一间破庙,她自己便为自己接生了。”讲到这里,乔峰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我那时摸过她的脉象,与你现在……是一样的。”   “什么!”小白惊呼道:“怎会如此,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弄错了,我可是男子,怎会同那妇人一般脉象。退一步说,即便是脉象相同,症状又怎会一致。”   乔峰这时回想起前两月小白又是呕吐又是嗜酸的模样,如今又号出了这个脉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单单是这脉象,我本也是不信的,可你仔细想想自己前两月的模样,再看看如今这腰部,由不得我不信。”他轻轻抚上小白如今看来有些隆起的腹部道:“说不准啊,这里真的有了你我的骨肉!”   小白满脸不可置信,一把甩开乔峰的手,起身道:“你别胡说了,这不可能的,我一介男子怎会怀有身孕!”   乔峰见他情绪有些不对,忙安抚道:“小白你别激动,这般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   小白听他这话似是认定了他已怀有身孕的事实,边摇头边后退,出口的话语一时间竟带了些哀求:“求你了乔大哥,你千万别再这么说了,我受不住的!”   “好,好,乔大哥不说了,小白你过来!”见这事儿如今大发了,乔峰只得继续安抚道,双手朝他张开做拥抱状。   然而小白此时又怎会相信乔峰,摇摇头便披上衣袍离开山洞,只留下一句:“乔大哥你先别跟过来,我想一个人静静”。   乔峰无法,他想着小白此时受了刺激,兴许一个人呆会儿也是好的,能够自己安安静静理理思路,便也随他去了。其实乔峰自己脑子里也混乱得很,他也需要自己安静一下。   可乔峰却忘了,此时正是夜黑风高,小白如今身体又是这个状况,情绪也很是激动,就这么跌跌撞撞跑出去很难不出事。   小白方才听了乔峰的话,心里委实接受不了,他与乔峰在一起时做承受一方,是因为第一次时便是如此,后来也就继续这么下来了,可如今竟跟他说有了身孕,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即便他不记得以前的事,可也知道从未有过男子生子之事。他虽与乔峰在一起,却从未将自己看成一名女子,堂堂男子汉顶天立地,如何能像妇人一般怀孕生子。   这么想着,小白一时也没有注意脚下,不知走了多久,他一不小心被一截树墩绊倒在地,小腹处传来隐隐的痛楚,他知道自己此时若大声呼喊,乔大哥定会来救他,可是他不愿意,他始终不相信自己腹中真的有了孩子。   夜凉如水,时间缓缓流逝,腹中的抽痛越来越严重,下/身□□似有东西流出,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小白双手紧紧捂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再没有一丝希望,纵使先前不信,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哪还由得他不信!   他深深感觉若是再这么下去,有些东西便会离他而去,若他腹中真的有了骨肉,他愿意就这么放弃吗?他答应和乔大哥在一起时,便做好了一生无后的准备,如今上天弥补了这个遗憾,给了他一个带有他和乔大哥两人血脉的孩子,他真么就这么放弃了吗?   不,他不愿意!说到底,他只是不相信自己身为男子,会如同夫人一般怀孕生子。   感受着腹部的阵阵抽痛,小白终于想要呼唤乔峰过来了,可是出口的声音却虚弱不堪,他不确信乔峰能不能听到,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喊着:“乔大哥,乔大哥,我在这里……乔大哥……”   然而直到昏迷,小白仍旧没有见到乔峰的身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此番这孩子若能保下,他便生下他。   其实乔峰并非没有听到,他见到小白就这么跑出去,心里哪会不担心,故而一直暗暗运起内力留意小白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他便听到小白呼唤他,声音虚弱时隐时现,他立刻冲出山洞寻找。   可此时是夜间,小白的声音又是从树林那边传来,他又气又急,气小白如此不保重自己的身体,又忧心他是否真的遭遇了不测。此情此景,他便是寻找也得花费不少功夫。这回与那次被蛇咬伤不同,那时是白天,小白又在草地那边,乔峰施展轻功视野自然开阔。   待乔峰在树林里找到昏迷在地上的小白时,他已不省人事。   乔峰借着月光见到小白下/身的衣袍沾满了血迹,身形晃了一晃险些跪倒在地。好在他还记得小白此时需要他,他绝对要保持镇静。   可他又如何能镇静得了,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他也从未有过此刻的心情,他的爱人,和爱人腹中的孩子,如今正生死未卜!   乔峰急忙上前,双手颤抖着抱住小白,跌跌撞撞向树林外飞去,自己身上不知撞了多少下,怀里的小白却被他护得好好的。   回山洞的路上,乔峰在心里不知祈祷了多少遍,求菩萨佛祖各路神仙一定要保佑小白平平安安,他愿意折寿十年,不,二十年!   留下   提气奔回山洞后,乔峰急忙退下小白染血的亵裤,确认他下/身不再出血,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而后他又将白日里猎来的野鸡炖了汤,想要为小白补身,谁知人昏迷着,竟怎么也喂不进去。乔峰无奈之下,索性将一大口鸡汤含住,嘴对嘴喂给小白喝,如此这般,汤倒是喝完了,人却依旧不醒。   乔峰心急如焚,在不大的山洞里徘徊了好几十个来回,终于灵光一闪,拉起小白一只手为他输送内力。未曾想这一输内力,却发现小白体内竟也有着雄厚的内力,且这内力并不比他弱上多少。   乔峰源源不断涌入小白体内的内力不由一滞,当初小白蛇毒发作时他并非没有想过为他输内力,可他一直以为小白只是一介书生,承受不住他浑厚的内力,才一直没有这么做。   此时乔峰完全是急过了头,一番作为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叫他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大出血的小白就这么昏迷不醒地躺着,他如何承受得住。   此时来不及多想,乔峰立刻理顺内息继续输送内力,直至小白苍白如纸的面容逐渐转好后,乔峰方才罢手,也才有心思考虑小白的身份。   回忆往事,乔峰当即暗道自己疏忽,那时他一见小白形容,便以为他是位书生公子,却忘了一介书生怎会到这人烟荒芜之地坠崖,可当时小白什么都不记得,他也便没有细思。   如今想来,他是大错特错了,小白如此年轻便身具雄厚内力,定是江湖人士无疑,且在江湖上定非籍籍无名之辈,他长相如此出色,自己若见过定不会忘记的。   思前想后,乔峰几乎将整个江湖的人都翻了一遍,最终锁定的名字却让他自己也吃惊不已。他没见过的、内力如此深厚、又相貌出众的,不就是与他齐名的年轻一辈最顶尖高手,江湖人称“南慕容”的姑苏慕容复吗?   乔峰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一日之内南慕容、北乔峰接连跌入同一个悬崖,又都侥幸活了下来,如今两人又成了这般关系,小白腹中还有了他的骨肉。若小白真是慕容复,乔峰真的不敢想下去,细思恐极!   慕容复是什么人,年纪轻轻便与他齐名,且不似他一般是个莽夫,人家可是文武双全的慕容公子。乔峰自己知道他得到如今的地位,私下里下了多少苦功夫,慕容复年纪比他轻,武功与他相仿,又满腹经纶,从小到大吃的苦定然比他多得多!若小白真是慕容复,待他恢复记忆后知道自己竟与他这个男子在一起,甚至自己将要以男子之身诞下子嗣,那……   乔峰一瞬间便打定主意,无论小白是不是慕容复,他都不会主动提起,如今想来,小白还是不恢复记忆为好,若他哪一日恢复了记忆,他们两人怕是不会有好结果了。   乔峰一想到自己日后会失去小白,胸口一阵闷疼。   正在乔峰胡思乱想之际,昏迷的小白悠悠转醒。   小白颤动着睁开双眼,只见乔峰正坐在他身旁发呆,脸上表情一会儿一变,把小白看得有些无措,他知道,乔大哥心中一定很想要他腹中这个孩子。   其实小白一开始确实接受不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可是经过方才的事情,他也想明白了,自己并非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可是自己和乔大哥的亲骨肉,上天能赐给他们两人一个孩子,他应该感激才是!   然而乔峰心中的想法,却与小白方才的决定截然相反,他心里有些想要嘲笑自己,一遇上小白,他早已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若是曾经的他,又怎会做出这等欺瞒之事?罢了,小白若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要便是了,他不想小白恢复记忆以后记恨于他!   然而,这毕竟可能是他此生唯一的子嗣,他越想越烦躁,不觉运力于掌,往山洞深处发出聚集毕生内力的一掌,这一掌中不自觉带出些降龙十八掌的声势,竟把山洞深处的洞壁全然震塌,乱石滚落出,露出一条黢黑的通道。   乔峰大惊,坠入崖底这近半年时间,他与小白几乎将此地翻了个底儿掉,完全没有找到可以出去的地方,未曾想他们日日栖身的山洞内竟有这么个通道,这委实便是“灯下黑”了!   “乔大哥……”   小白虚弱的呼唤声,将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乔峰唤醒。   他方做了决定,留下腹中的孩子,乔峰便突然发掌,将他吓得一怔,想不到这一掌,竟还打出了个通道来。   乔峰闻声回头,见小白醒了,急忙凑上前去询问他身体可还不适,竟是连那将将打出的通道也顾不得了。   “乔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小白虽然醒转过来,身体却仍旧虚弱得很,腹中传来的隐隐疼痛,让他双手不自觉捂住小腹。   乔峰见他这般虚弱的模样,心里十分不好受,伸出双手覆在小白手背上,沉默片刻后,他终是咬咬牙道:“你若是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咱们便不要了!”   小白听了,猛然甩开乔峰双手,不可置信地死盯着他,颤抖道:“你……不要他?”   乔峰忙道:“不,这是我们的亲骨肉,我怎会不要他!”说着一只手忍不住抚上小白微隆的小腹,极致珍惜地轻轻抚摸,“我是害怕你有危险,小白,你是知道的,即便我再舍不得他,与你的安危相比,我也只能……”   听他如此说,小白提起的心才放下来,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不怕,乔大哥,我方才已经做了决定,要将他生下来!”   “真的?”乔峰一脸不可置信,他本以为小白不会要这孩子的。   小白轻笑着点点头,随即被乔峰紧紧拥住。   过了一会儿,小白从乔峰怀抱里挣脱出来,看着那方才打通的洞口,犹疑道:“乔大哥你可要进去看一看,若是能出去……”   乔峰一口打断他:“我不出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小白笑道:“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只是叫你去看看,若是能出去,你便去抓些安胎药来,这一番折腾,我腹中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若是不能出去,我们也只能想其他办法了。”边说边抚摸着肚腹,嘴边的笑容晃花了乔峰的眼睛,乔峰从未见过小白如此刻般好看。   可他没有忽略小白说他仍在腹痛的话,急忙让他好好歇息,自己则去那洞里一探究竟。   小白躺在石床上暗自掐算着时间,乔大哥这一去已有近半日辰光了,想来应该是找到出去的路了。他双手叠放在腹部,仔细琢磨着自己前段时间的异常,算来,这胎似是他们头几次欢好时便坐下了,如今也将将有四个月了。   他仍旧不明白自己身为男子怎会怀胎,可如今既决定生下来,他定然会好好保护这孩子的。只是他们如今能出去了,不知出去后乔大哥是否会在意世俗的眼光,是否还会喜欢他、喜欢这个孩子。不,乔大哥向来言而有信,怎会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他应该要相信他的。   这么想着,小白又暗自唾弃自己,他如今怎的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即便与乔大哥分开了他难道还养不活自己与这孩子?思绪渐渐远去,小白不知何时又陷入了梦乡。   待他再次醒来时,山洞中正传来一股浓重的药味,乔峰见他醒来,忙端起一碗药过来,喜道:“咱们能出去了,那通道果真是通向外界的,只是出口有些偏远,我赶了小半日路才找到集市抓来这药,快起来喝了它。”   小白知道喝药这事儿马虎不得,即便再厌恶药味儿,为了腹中孩子,少不得忍着苦味一口喝下。这药果然管用,不过片刻,他腹中疼痛已有些好转,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乔峰见他好些了,自然喜不自禁,如今他既有了小白,又有了孩子,还能离开崖底,这世上还能有比他更快活的人么!   因小白怀胎这事儿不便给外人看到,两人便商量着待孩子出生后再离开此处,可接生事宜也是一大难题,两人商议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小白拍板,让乔峰去外面打听打听相关步骤,并弄些书来研究一番,到时让他亲自来接生,想来这男人生孩子与女子也无甚大差别,不过是出来的地方不同罢了。   乔峰虽然有些心惊胆战,可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便时常出去打探学习,不想竟渐渐在医术方面有了些心得。   不可避免的,他这一出去便少不得碰见丐帮的兄弟,帮中兄弟当初得到他葬身崖底的消息,一时人心惶惶,可马副帮主能力有限,几位长老各自为政,竟没有人能得众人拥戴继任帮主,这几个月来丐帮内部变得一盘散沙,为了争夺帮主之位,将丐帮弄得乌烟瘴气,原本天下第一大帮的气度险些荡然殆尽。   如今见乔帮主仍活在世上,丐帮中人自然万份喜悦,马副帮主和几大长老也很快赶到附近城镇。乔峰则又要处理帮中事务,又要照顾小白,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可他无论多么忙碌,晚间总要避开众人赶回山洞陪伴小白,闹得弟兄们都调笑他是否金屋藏娇了。   好在一个月后,丐帮事务总算告一段落,乔峰也能有更多时间陪着身子日渐沉重的小白。   胎动   为了小白身份的事情,乔峰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派了丐帮弟子查探姑苏慕容的消息。   得到的结果他虽早有预料,也仍旧倒吸一口凉气,据弟子所报,半年前江湖上出现不少成名已久的武林人士为自家成名绝技所杀的怪事,经过多方查探,众人一致认定那应是姑苏慕容氏的绝技“斗转星移”,而慕容复被称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能模仿众家绝技杀人于无形,此门武艺是慕容家家传,如今江湖上掌握此技的除了他便没别人了。   于是那些受害者家属便聚齐众家高手找上慕容复讨要说法,谁料慕容复却矢口否认,硬说自己被陷害了,双方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结果慕容复一方势单力薄,最终被逼坠入悬崖生死未卜,江湖上已半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听说慕容家那四大家臣,前些日子也在天翻地覆地寻找慕容复。   到了此时,乔峰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小白定是慕容复无疑了。可他对慕容复是凶手这个观点是存疑的,江湖上人人知道“斗转星移”只有慕容复一人可以施展,那以他的为人又怎会那么傻以此技去杀人?况且他知道小白本性并不坏,这些日子他失忆,表现出来的才是他真正的性情,善良真诚又带点小别扭,乔峰坚信这才是真正的他,也是才他乔峰喜欢的人。   其实乔峰最为纠结的还是,是否将小白以前的事情告诉他,如今小白的身子已将近七个月了,委实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乔峰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待小白产子并养好身子后,再将事情详详细细告诉他,若是一直隐瞒着,他将会寝食难安。   却说小白,七个月的肚子已不似前几月那样只是微隆,此时如西瓜般坠在他腰腹处,使得他平日里坐着、躺着、站着都极为不便。偏生乔峰因学了些医理,还非得让他每日里走上一段路,说是这么走动走动,不仅对孩子有好处,他日后生产时也能轻松些。   虽说这些日子,小白被肚子里的小家伙折腾得浑身不适,可听说对孩子有好处,他少不得每日要在乔峰的陪伴下,去草地那里走动走动,树林那边乔峰说什么也不让他过去,想是那日摔倒的事情让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说来小白如今年纪已然不小了,这般年纪产子于妇人已算偏大,大多数女子十几岁嫁人,二十岁出头便已当了母亲。小白虽身负内力,自己却不知如何运用,偏乔峰还不敢教他怎么用,害怕触动他以往的记忆,是以每当小白腰酸腿疼时,乔峰便只得自己为他输送内力权当疗养。   这日,两人正在草地上散步。   小白近日身子愈见沉重,肚腹也高高隆起,腰带早已卸去,高耸的肚腹将白袍撑得浑圆。   走动时,小白必要一手扶着腰背,一手托住肚腹底部,修长的双腿也不似以往灵活,近来总有些浮肿不说,走路时也不能并得很拢,双脚呈外八字造型,并不十分好看。   乔峰见他走得辛苦,少不得拢住了他背部,为他减轻些压力,可乔峰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真正的重负仍是压在小白身上。   走了不过一刻钟,小白忽然停住了脚步,微微弯腰,双手托腹,皱眉轻哼了一声,身体也大半靠在了乔峰身上。   见他此状,乔峰自知他腹中又有不适,忙道:“可是累着了?孩子又闹你了?”   小白顿了片刻,才点点头:“这小子突然踢了我一脚……唔……不成,乔大哥,我怕是要歇息会儿,你扶我去一边坐坐。”   乔峰哪有不听的,忙托住他身体大半的重量,将人扶到一旁石头上坐了。这石头高度合适,顶部被磨平,在小白日常散步的草地上不多远便能见到一块,都是乔峰为小白准备的,给他散步时累了或者动了胎气时歇息所用。   小白靠着乔峰坐在石头上,一手在肚腹上画着圈圈安抚孩子,这是他胎动时的惯常动作,可此时不知为何不见缓解,孩子仍旧动得厉害,他粗粗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唔……这小子可……可真够皮的,动起来还没玩了……唔……”   乔峰见他辛苦,委实心疼不已,揽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紧,亲吻着他的额头轻声道:“辛苦你了!”   因腹中疼痛,小白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听了乔峰所言,他仍扯了扯唇角,带着虚弱道:“月份大了本就是如此,只是这两日不知怎么的,动得如此频繁,如今只盼他平平安安出世才好!”   方才说完,腹中又是一阵剧烈翻滚,小白只得皱着眉,粗粗喘着气,安抚腹中孩子:“唔……呼……”   乔峰见状,心焦得很,不由伸出一手按在小白高高隆起的肚腹上,明显感觉到他腹中的动静,忙道:“怎的动得这么厉害?”   “唔……估摸着,是知道爹爹在,跟你打招呼呢!”小白略带促狭道。   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乔峰稍稍放心了些,在他耳边笑道:“爹爹日日在他身边,何须如此用力招呼,没得累着了另一个爹爹!”暧昧的气息扫在耳边,在小白苍白的脸色上染了些红晕。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那阵剧痛才渐渐平复下来,见小白额上鼻尖冒出了冷汗,乔峰轻轻为他擦拭后,问道:“可好些了?这孩子怎的这么顽皮,出来后看我不打他屁股。”   小白此时方轻松些,爱惜地轻轻抚摸着肚腹,道:“依我看,你才舍不得打他呢,到时恐怕你是最宠他的人才对!”   乔峰闻言哈哈大笑:“这你可说错了,我最宠的一定是你。”   小白斜他一眼:“贫嘴。”   刚刚经历胎动的小白脸颊泛红,双眼还微微带着水润,这夺魂摄魄的一眼,勾得乔峰一口含住他双唇,来了个绵长的深吻,直到吻得小白喘不过气来才罢休。   回山洞的路上,小白有些赌气道:“为何我们两人做了那事,只有我一个人要受这怀胎之苦,你却如此一身轻松,这不公平。”   乔峰回道:“谁说只有你一人受苦了,每次见到你这般辛苦,我心里可比你还痛。”说着执起小白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胸口,“不信你摸摸,我这心到现在还揪着呢!”   乔峰这话倒是不掺假的,自从知道小白怀了胎,并猜到了他的身份,乔峰的心便一直揪着,既害怕他身为男子生产时不顺畅,又不知他恢复记忆后会怎样对待他和他们的孩子。这些问题缠绕在乔峰心头,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平日里却还要表现得似没事人一般,他如今是小白的依靠,绝对不能让小白担心,委实揪心得很。   夜间,两人躺在山洞里的石床上休息。   小白躺在乔峰臂弯里,研究他胸口的狼头纹身,任由乔峰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高耸的肚腹:“乔大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胸口怎会有个这么奇怪的纹身?”   乔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故而只道:“自我记事起它便一直存在了,我也曾问过爹娘,他们只是含糊其辞,说这是保平安的,此后我便没有再深究过了。”   “哦,”小白点点头,可听乔峰讲起他父母,小白又有些不安,睁大眼睛有些紧张得问他:“乔大哥,你说你爹娘会接受我们吗?”   乔峰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又摸摸他的肚子,笑道:“怎会不接受,到时见了白白胖胖的孙子不知会多欢喜呢!他们都是普通的庄稼人,没有坏心眼的。”   “希望如此罢。”小白喃喃道,忽然感觉乔峰摸着他肚子的手,有些不老实地直往身后去,急忙挣扎道:“你做什么,也不看看我身子现在是什么情形,还这么不老实。”   乔峰笑得有些暧昧:“我研究过,七个月以后做这些是无碍的,况且你那处向来比女子紧上一些,生产时许会不易,多做做也能令那处松上一些,对你有好处的!”   这也正是小白所担心的,听他这么说了,也便不再挣扎,他近日那方面本就有些蠢蠢欲动,后面时常痒得厉害,肚腹更是异常敏感,方才被乔峰摸了两把就有些受不住,可担心伤者孩子,又难以对乔峰启齿,也只能暗自忍了。   此时既然是乔峰主动,又说有好处,他自然半推半就便从了,只仍是叮嘱了一句:“你最好还是轻一些,别伤着孩子。”   乔峰此时血气上涌,已在对小白上下其手,只含糊地答了句:“知道了。”   他已近三月没碰过小白了,每日躺在小白身边,天知道他忍得多么辛苦。自从显怀后,小白本就白皙顺滑的肌肤愈加变得肤若凝脂,他时时摸上了便停不下手,可顾忌小白的肚子,他硬是忍到满七月才下手,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而言,委实不容易了。   听着小白情动的喘息声,乔峰心里好似冒了一团火,急需找到发泄的出口,可他看着小白的眼神却愈加柔和,他想,他此生算是被小白套住了!   “南慕容,北乔峰”,难不成真是天定的缘分才让他们能够走到一起?   (此处应有河蟹情节,请围观公众号“竹瑶君”~)   记忆   原本临近小白生产的日子,乔峰是不应该离开半步的,可前几日丐帮中人传了信,有紧急事务待他处理,他想着废不了半日功夫便能回转,便仔细叮嘱了小白一切小心后,就急忙出去办事了。   小白也知道孩子出来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了,自然是千小心万小心,生怕出什么意外,可无巧又如何成书呢!   他这几日身子越发沉重,乔峰离开前便将他好好安置在石床上,看着他即便躺着也高高隆起的肚腹,心里又免不了担心,故而乔峰又特意嘱咐,让他什么事情都不要做,等自己回来再说。   原本好好躺着也无甚意外,可不巧小白口渴得有些难受,水杯却放在离石床几步远的石桌上,他心里虽有些犹豫,可想着起来喝杯水总出不了什么事儿,最终仍是掀开被子,一手撑着石床一手托着后腰艰难地下了地。   他这些日子肚腹大得委实可怕,便是连乔峰也不敢随意揉捏,生怕自己手劲儿大碰坏了。且自半月前起乔峰便不敢让他一人独自行动,事事都为他代劳了,即便是他不得不亲自去做的事情,也是由乔峰扶着他去的,他心里虽有些羞涩,可也知道自己近日身子实在不便,也只能依乔峰的想法做了。然而此时却没有乔峰在身边,小白沉重的身子只能自己独自负担。   一下地小白便感觉到肚腹一下子下坠得厉害,只得用不托腰那只手托住肚腹底部,否则他委实害怕肚腹下坠得裂开。艰难地迈着八字步挪到石桌前,他本想拿起茶杯,却因身体实在笨拙而误将茶杯碰翻在地。   见此情景,小白自嘲般笑了笑,想不到自己如今竟变得如此无用,自己倒杯水喝这种事也办不到。这么一想,他不知怎的竟来了气性,这水他今儿还喝定了。如此一来,他又少不得想要扶着桌子弯腰去捡起水杯,不料肚腹大得他连自己的脚尖也看不到,又如何能弯下腰来。   想了想,他右手托腰慢慢将自己的左膝弯曲,想着单膝跪地总能捡到罢,谁料他左膝将将沾到地面,肚腹便是一阵剧烈翻滚,力气瞬间被这阵巨疼抽干净,沉重的身体也顺势向地面倒去。   这一摔倒,又恰好是肚子着地,小白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抱住硕大的肚腹,心里咯噔一下,这回怕是不好,孩子估摸着要出来了,可这种时刻乔峰却又不在身边。   小白料得不错,不过片刻他便发觉肚腹疼得有些发硬,下面也似破了皮般湿润一片,这分明就是乔峰告诉过他的临产症状。   这下小白再也顾不得喝水,只想着快点回到床上等乔大哥回来。可肚腹传来的疼痛让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小白想着这样不行,便一咬牙,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了几步来到最近的洞壁边,又喘了几口气积蓄力气,一个挺身让自己背靠着洞壁。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小白几乎耗尽仅存的全部力气,他想靠着洞壁歇一会儿,可腹部传来的疼痛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此刻正在微微抖动,心里充斥着绝望:“乔大哥,你为何还不回来,我们的孩子要出来了!”   不知是否是心有灵犀,正在办事的乔峰此时心里咯噔跳空了一下,随即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可他甩甩头,想着不会的,小白好好待在山洞里,且他近来最是小心谨慎,一定不会出事的!如此安了心后,乔峰继续办事,只是速度却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小白心里清楚乔峰是听不到他呼唤的,如今一切只能靠他自己。他手脚并用挣扎着褪下混杂羊水与鲜血的亵裤,又将它垫在身后孩子出来的地方,此时他哪里管得了自己是否受伤着凉,只想着孩子能平安便是最大的幸运了。   他颤抖着将自己的双腿分到最开,可他毕竟不是女子,年纪又偏大,双腿的柔韧度又怎能与适龄女子相比,双腿张大到极致后,便再也不能动上分毫。   小白并不知道腹痛至哪一个阶段才可使力,可他此时也没有其他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双手握拳,憋足了力气向下使力,反复几次后,肚腹的疼痛不减反增而趋向麻木,孩子却半点下不来。   越是在这种时刻,他越发念着乔峰:乔大哥,我和我们的孩子在等你,你快回来!   肚腹又袭来一阵剧痛,小白咬紧牙根,身体微微前倾,脚趾紧紧蜷缩在一起,手心已被指甲划破,他却惶然不觉,又一阵发力后,仍旧没什么效果,他颓然泻力,身体向后倒去,一时不察,后脑勺竟撞向洞壁。   这一刹,尘封的记忆向他滚滚袭来,幼时被父亲耳提面命复国大计,父亲去世后又被母亲眼泪夹杂棍棒逼着学文习武,邓、公冶、包、风四位家臣忠心相随,舅母嗤笑中带着蔑视的恶语相加,语嫣表妹倾心濡沐的眼神,江湖人士的称颂和逼迫,以及跃入悬崖的决绝。   他本该是一身白衣傲然立于世的姑苏慕容氏,也该是东奔西走筹谋复国的鲜卑大燕慕容氏后人,更该是为武林人士称颂的武学双峰之一的南慕容,他慕容复拥有这么多头衔,却绝不该是乔峰口中那该死的小白,更不该困在此地以堂堂男子之身为他产子!   慕容复心中绝望,他竟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不知是脑中无望的悲伤,还是肚腹不断袭来的剧痛,慕容复双眼竟止不住流下眼泪。   乔峰火急火燎赶回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的小白靠墙瘫坐在地上,双腿大开,肚腹高高隆起,衣衫凌乱,身下夹杂着血迹一片狼藉,往日干净漂亮的脸上,此刻沾满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双目却空洞无神,散发着阵阵死寂。   乔峰心头剧痛,堂堂大汉此刻却抖若筛糠,都是他不好,明知道小白即将生产,却在这种关键时刻离他而去,他急忙上前将人横抱起来送回床上,在慕容复耳边急切道:“小白,我回来了,你别怕,一切都有你乔大哥在!”   若论慕容复此刻最不想见的人,乔峰绝对名列第一,他闭上双眼,对乔峰的急切恍若未闻,可肚腹一波一波的剧痛却让他止不住颤抖。他是姑苏慕容复,与乔峰齐名的南慕容,为何竟要如妇人般雌伏在他身下,为他……生儿育女。   这番情景落在乔峰眼里,便是他的小白在怪他了,怪他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不在他身边,害得他受尽苦楚,乔峰有懊悔、有心痛,可他此刻最为担心的还是小白:“都是乔大哥不好,可无论你打我骂我,都要等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否则你会有危险的,小白,我绝对不能失去你!”堂堂汉子此刻竟虎目含泪,懊悔异常。   慕容复虽然完全不想面对乔峰,可乔峰有一句话说对了,他必须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否则就是一尸两命,这样的结果他负担不起,他慕容复的命金贵着呢!这么想着,他忍受着羞耻,缓缓分开双腿,咬紧牙关,双手攥着床单运起内力往下使力。   乔峰见他似是想开了,忙将头探向他腿间,慕容复想要反抗,可他此刻力气全集中在这该死的肚腹上,哪有余力去反抗,只能任由乔峰在他下面探查摸索,慕容复心力交瘁,他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   可乔峰并不知道他内心反应是如何剧烈,只将视线集中在他下/身鼓励道:“小白,再加把劲儿,使力,我看到孩子的头了。”   慕容复此时只能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把眼前这关先过了,他内力运转到极致,手下床单也已被抓烂,随着口中一声“啊”的崩溃大叫,下/身一阵麻木的剧痛,随即出现了小孩子的哭声!   听到孩子啼哭那一刻,慕容复身心俱疲,再也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乔峰仔细探查了他的脉息,知道他是过于疲累昏睡过去,便打来温水将他周身擦拭干净,为他盖上棉被。   做完这一切后,乔峰才回过头来收拾他们刚出生的孩子,这是个小子!   虽然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像个猴子一样,可他仍旧看出,这孩子除了眉眼略像他外,其他全部像足了小白,像小白好啊,生得又英俊又漂亮,将来一定迷倒大片女孩子,哪里像他只是个粗人。   乔峰抱着这孩子心里一片柔软,这是他和小白的儿子,亲生儿子!他乔峰也有儿子咯,他日后定要把自己全身武功都传授给他。   他将视线投向闭目沉睡的慕容复,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个极致柔和的笑容,轻轻道:“小白,谢谢你,辛苦你了!”   可乔峰心里也并非没有忧虑,孩子出生了,意味着他就快要将一切向小白和盘托出,不知那时候,他们平静的生活还会不会存在。想到这里,乔峰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觉紧了紧。   回程   却说慕容复第二日醒转过来时,乔峰正巧不在身旁,枕边只有一嗷嗷待哺的新生小娃。   慕容复一日内经历了生产与恢复记忆,心里一时恨极了乔峰,此刻运转起内力,发觉尚有力气行动,便一把抱起娃娃,自那洞内的出口离开了。   慕容复向来自傲,即便这娃娃的存在,提醒着他那段不堪的过往,可这孩子是他鲜卑慕容家的骨血,如何能流落在乔峰手上。   乔峰昨夜一晚未曾合眼,小心守着慕容复,直到清晨天色方蒙,听到孩子的哭声,方才想起尚未给孩子准备食物,便去树林那边抓了母羊与野鸡,想着给孩子喂些羊奶,并给小白炖上只野鸡补补身子。   谁知一回到山洞,石床上那一大一小便双双不见踪影,乔峰一时心急,放声大叫,却怎也没有回音,手里的鸡羊也不知何时已落到地面逃窜而去。他心里一时没了主意,呆呆跌坐在石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小白为何一声不响带着孩子离他而去?莫不是,他忆起了以往?   沉默半响,乔峰猛然立起,双手握拳,不成,即使慕容复恢复了记忆,也仍旧是那个与他相伴近一年的小白,他不是早就知晓慕容复的身份么,立即叫丐帮兄弟打探南慕容行踪便是,他丐帮身为天下第一大帮,打探消息是他们的老本行。   这么想着,乔峰最后环顾一眼他们生活了近一年半的山洞后,急忙自那洞口飞奔而出。   慕容复又如何不知丐帮的能力,然则他本就刚生产完,腹间臃肿还未完全消去,体力又十分不济,一身内力撑得了一时,却撑不了一世,狂奔了几里地后,他已是后继无力。   手里的孩子不知何时啼哭起来,他自身又内力耗尽,虚弱至极,只得寻了处隐蔽地方休息。   慕容部从未感觉如此刻般无力,他向来是胸有成竹风度翩然的慕容公子,何时如此狼狈过,便是当初被江湖人士追杀而不得已跳崖时,他也尚留有一份尊严在,然而此刻,他慕容复的自尊自傲丧然殆尽,唯留一身颓然与疲惫。   哦,他还有怀中的小娃娃。   看着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啼哭不已的孩子,慕容复顿时气恼不已,他狠心将孩子放在一边,来个眼不见为净。这一切都要怪乔峰,若是没有他,他怎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可看不见又如何,孩子哭泣之声不绝于耳,将慕容复冷硬的心肠都要哭软了,这毕竟是他十月怀胎所生,近三百个日夜,他经历了多少痛苦与折磨,如何能与那乔峰一夜风流相比。罢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亲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又怎能如此狠心,把将将从他身体里分离出来的这团肉丢弃不顾。   这么想着,慕容复又抱起那孩子,动作却比方才柔和上许多。   他一介男子自然没有母乳来喂养孩子,这附近又没有见到牛羊一类产乳的动物,想了想,慕容复只得寻些野果挤了汁水喂他,好在孩子吃饱了肚子便不再啼哭,否则慕容复此时自己都自顾不暇,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笨拙地哄了孩子睡觉后,慕容复自己方才简单吃了些野果,揉了揉仍旧隐痛不止的腹部,打坐调息恢复体力。   感觉好些后,慕容复开始盘算起他日后的行动来。他此时带着孩子,身上又没有银钱,又要提防着被丐帮那些无处不在的乞丐找,且此地又是西北,离他姑苏燕子坞何止千里,他如何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燕子坞又不被丐帮找到?   想到此处,慕容复心里对乔峰的恨又加深几分,若是没有他,他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脑海内突然灵光一闪,他慕容家世代经营图谋复国,累积的财富何止千万,自然也是有商号遍布各地的,若是附近能找到一家,那么他便省力多了。这么想着,他看了一眼大拇指上雕了燕子的绿玉扳指,好在这信物未曾遗失。   正在慕容复想尽办法避开丐帮耳目,尽快赶回燕子坞时,乔峰已下令丐帮弟子全力探查南慕容行踪,自己也重回江湖,更时时蹲守在去姑苏的必经之路上。   丐帮弟子虽然对于帮主为何如此着急地寻找慕容复感到疑惑,可想到年前发生的那些命案,便也释然了,帮主果然大仁大义,至于风传慕容复早已跳崖自尽之事,见到早已跳崖的帮主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如何还能相信跳崖这种不靠谱的事情!   乔峰心里委实着急得很,慕容复带着孩子,自己身体又不好,若是出了事可怎生了得,因此他一时头脑发热,竟做了假公济私之事,好在帮中弟兄并未怀疑他。其实这也全靠乔峰这人在大家心目中累积的信用值实在太好,继任帮主以来从未做过一件追求私利之事,反而自己名声大燥的同时,带领丐帮蒸蒸日上。   就在丐帮众人天翻地覆寻找慕容复之时,江湖上又发生了两件了不得的大事,丐帮的马副帮主和少林玄悲大师,相继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下,一时间整个江湖都相信慕容复未死,又收到丐帮正全力寻找慕容复的风声,便更有理由相信这些命案全都是慕容复做下的。   话分两头,两个月后,当慕容复将将赶回燕子坞时,他的忘儿却生了重病。慕容复为他的孩子起名慕容忘,寓意忘却那段不愿提起的往事。   见到他回来,众人一时喜不自禁,那时慕容复坠崖后,四大家臣天翻地覆地寻找他却没有半点消息,两月前又听闻江湖传言公子爷未死的消息,且丐帮也在寻他时,他们心里惊喜万分,丐帮消息一向最是灵通,既然他们都说公子爷未死,那便真的未死了。   至于商号为何没有向他们传递慕容复尚在世的消息,自然是他不准的,封锁消息便要锁得一丝不漏,若是派出去报信的人被截获,岂不是要暴露他的行踪?   然而燕子坞众人惊喜万分的心情,一丝也没有影响到慕容复,他的忘儿此时正生着重病,随时有可能生命垂危,他如何开心得起来。一回燕子坞,他马上派人秘密延请各方名医为忘儿诊病,一连半月却丝毫不见好转。   燕子坞之人得知忘儿是慕容复亲子的消息时,自是惊讶万分,感情所有人都在天翻地覆寻找公子爷时,他们公子爷正悠哉悠哉娶妻生子去了,如今更是连儿子都抱回来了,只是不知夫人身在何处。他们见公子爷因为小公子的病一直愁眉不展,便也不敢细问,生怕引得公子爷大发雷霆。   忘儿重病药石罔效,慕容复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更是时时抱着孩子不撒手,便是丫鬟阿朱阿碧想要帮他分担一二,他也是不肯。这是他慕容复十月怀胎所生,她们无论谁照顾忘儿,都比不上他这个生身之人心细周全!   眼见忘儿一日一日消瘦下去,连往日洪亮的啼哭之声也日渐呜咽,慕容复简直五内俱焚,见那些所谓的名医一个个皆是沽名钓誉之辈,他发疯似地将所有人赶出了燕子坞,自己则一头扎进慕容家世代收集的藏书之处,只盼着从中能找到方法令忘儿身体好转。   也不知慕容复的运气是好还是差,经过多日翻查,他终于找到了忘儿生病的症结所在,可这般找到还不如找不到。   慕容复颤抖地握着手中珍贵的绝版藏书,喉头一甜,便喷出一口心头之血。   而后他跌跌撞撞跑出藏书之处,从阿碧手中抢过只能发出呜咽之声的忘儿,一头扎进坞内某处小岛,只沙哑地吩咐了一句,“半月内谁也不准打扰”,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众人何曾见过公子爷此等模样,因连日来翻查藏书而显得不修边幅,嘴边与衣襟更是染着点点血迹,目眦欲裂几欲发狂,他们的公子爷向来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何曾有过这般形容。想来,小公子的病怕是好不了了,果真是父子连心,公子爷这是要与小公子独处这剩下的时日啊!   一时间燕子坞上下一片愁云,内心较为柔弱的阿朱和阿碧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原来慕容复翻查到的杂记上面记载,传说中有一种赤锦子蛇,蛇身鲜红,一旦身中此蛇毒必要与他人交/合才能解去一半毒性,且交/合时必要为承受一方,否则当场毒发毙命。然而一旦身为承受一方,则无论男女都会怀孕生子,此时这另一半毒性便会转移到腹中胎儿身上,一旦分娩,产子之人身上毒性自然全解,可产下的孩子因是逆天的产物,且携带另一半毒性,故而只得三月寿命……   慕容复乍然见到这份记载,回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的经历,直想仰天长啸,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般惩罚他。如今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男身产子的事实,想要好好将忘儿抚养长大,可为何还要这般夺去忘儿如此幼弱的生命,天理到底何在!   伤逝   慕容复来到那处小岛后,强逼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只日日专心伴着忘儿。   小忘儿此时已不像刚出生时那般,皱巴巴的像个猴子,虽然半月来已是日渐消瘦,可眉眼到底长开了些,小鼻子、小嘴巴更是与慕容复一般无二,喝起羊奶来小嘴巴砸吧砸吧甚是可爱,每当见到这般场景,慕容复的心便软成了一滩泥。   慕容复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来还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呵护一个人,他从小被教导的是一切以复国大计为重,为了成就大业,任何人都可以利用,也仍何人都可以牺牲。   可此时若叫他将一切向乔峰和盘托出,利用这孩子为数不多的寿命来勾起乔峰的愧疚,进而渗透入丐帮,成全他的复国大计,慕容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的。   他的小忘儿这般可爱,来到这世上还不到三个月,连路都还不会走,甚至还没有叫过他一声“爹爹”,纵使,这一声“爹爹”他永远都听不到,可他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利用这个小小的生命,直到如今,他才真正能够深切体会“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   他的忘儿很乖巧,平日里也不会随便啼哭,只有饿了和拉了才会呜咽几声,每当他将忘儿喂饱,忘儿便会眨巴着像极了乔峰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清澈如水,又明亮如星,为了那不含一丝杂质的眸子,让他将整个世界捧到他面前,他也在所不惜。   可他永远也没有这种机会了,他多么希望,还能再听一听忘儿洪亮的啼哭之声!   慕容复不禁将脸颊贴到忘儿粉嫩的小脸上,心里的酸楚一涌而上,他还这么小,这么脆弱,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他宁愿命不久矣的人是他,换来忘儿能完好无损地长大成人,体会一番人世间的美好。   他也不会将复国大业这种枷锁强加到忘儿身上,因为他知道,为了这所谓的大业,他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他只愿忘儿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为什么如此简单的愿望老天爷都要从他身上夺走!   看着忘儿的生命力一日日消减下去,慕容复的心便一日比一日绞痛,也一日比一日死寂。   搬来小岛第十日清晨,忘儿小小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了呼吸,慕容复发疯似地将自己全身的内力送入小忘儿的筋脉,却换不回他哪怕一丝呼吸。   他慕容复以男子之身十月怀胎,历尽艰辛生下的孩子,就这么去了。   天色阴沉,细雨飘落,天公好似也在为忘儿哭泣。   慕容复徒手为忘儿挖了一个小小的墓穴,如玉一般的双手此刻已伤横累累,他却浑然未觉。   最后看了一眼忘儿的小脸,慕容复颤抖着捧起一抔泥土,洒向他小小的、还未来的及长大的身躯。待身前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后,慕容复再也忍耐不住,一口心头之血喷洒在那小土包上,双目紧闭,颓然倒地。   短短半月内失去两口心头血,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   朦胧雨幕下,独留一人一坟,如遗世般凄清。   待慕容复重新出现在燕子坞众人眼前时,他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爷,然而当日那疯魔一般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众人心中挥之不去。   慕容复重新掌事后,向众人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便是谁也不准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透露出去,一个字也不能说,就当作他们的小少爷从来没有存在过。   而后,他带着邓百川、公冶乾二人再次离开燕子坞,继续他慕容家世代追求的复国大计,好似只有让自己变得极度忙碌,他才能忘记那崖底、那乔峰以及,他的小忘儿!   曼陀山庄的王姑娘终于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出来寻找表哥时,正是慕容复离开的第二日,听到表哥再度离开的消息,神仙也似的王姑娘泫然欲泣,好不悲伤。   这一幕,正巧被为吐蕃国师鸠摩智挟持上燕子坞的痴情公子段誉瞧个正着,这也正是段誉追求神仙姐姐那场绝妙大戏的开场。   却说段誉与乔峰一场斗酒之后,惺惺相惜,结拜为异姓兄弟,一同到达杏子林参加丐帮大会,遇上王语嫣并阿朱、阿碧两位姑娘,以及包不同、风波恶五人,欲在丐帮大会为慕容复洗刷冤屈。   段誉一见到王姑娘便跑上前凑趣儿,可人家王姑娘根本不愿搭理他,他暗自尴尬间,猛然想到方才大哥对他说过想要结识慕容复之事,便又兴高采烈地朝乔峰挥挥手:“大哥,你快过来,这几位便是燕子坞的人。”   乔峰一听燕子坞,连心跳也加快了几分,忙撇下正与他搭话的几位长老来到段誉这边。   段誉见他过来,拉着他向几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在下方才结义的兄长,乔峰乔大哥。”   几人自是抱拳见过。   乔峰因急着打听慕容复的行踪,可如此贸贸然相询又显得有些失礼,便请段誉为他介绍一二。   段誉自是欣然同意,指着几人道:“这两位是包不同包三哥、风波恶风四哥,这两位姑娘名唤阿朱和阿碧,至于这位,”介绍到王语嫣时,段誉不自觉有些脸红,“这位神仙也似的姑娘便是慕容公子的表妹王姑娘了。”   乔峰也是历经情爱之人,怎会不知他此番表现的深意,心下暗道,这位王姑娘定是贤弟倾慕之人了,可看这位王姑娘的样子,贤弟未来的情路恐怕不太顺畅。   然而此刻却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听完了段誉的介绍,乔峰自也是抱拳见过,而后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慕容公子未与几位同来么?”   包不同性子冲,又自诩是个爱说话的,便当仁不让,率先答道:“乔帮主这话可好没意思,前些日子,贵帮寻找我家公子爷时,闹的那动静可委实不小,还不是为了江湖中那些命案要公子爷认罪,如今此地又尽是贵帮中人,公子爷若现身岂不是羊入虎口?哼,我家公子爷英明睿智,又怎会中你等这小小圈套,我们几人便是他派来澄清那命案之事的!”   乔峰听他这一连串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今日慕容复并未过来,心头立时有些失望,却仍道:“在下相信慕容公子是清白的,只是早就听闻江湖人传言‘南慕容,北乔峰’,便想与这位同在下齐名的慕容公子结识一番。”   包不同嗤之以鼻:“话倒是说的好听,乔帮主既相信我家公子爷清白,却又为何下令让丐帮寻找我家公子爷?”   乔峰有些犹疑,他与慕容复之事委实不便让外人知晓,他相信慕容也会是这个意思,便道:“此事与命案是两码事,请各位相信,在下绝不是有心要为难慕容公子。”   包不同道:“既是两码事,那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性格有些胡搅蛮缠,便做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乔峰为难道:“这……委实不便让几位知晓。”   包不同哈哈大笑道:“我家公子爷与乔帮主素不相识,又能有什么我们不便知晓的私事,讲这么些话还不都是借口!”   阿朱素来仰慕英豪,见这位乔帮主相貌堂堂,英气逼人,心下好感立增,见包三哥如此为难乔峰,便盈盈开口解围道:“包三哥,人家乔大爷一言九鼎,既说了相信公子爷是清白的,定然是不会污蔑他的,您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包不同见阿朱如此维护乔峰,又怎能高兴:“你小姑娘家家的,一见到江湖闻名的大侠,就胳膊肘向外拐。哼,还是王姑娘好,一门心思倾慕着公子爷,从来不搭理外人。”说着,还别有深意地撇撇一旁的段誉。   段誉自是一阵手足无措不提,乔峰一听包不同所言,心里的波动便有些大了,包不同说的这位王姑娘,容貌委实是他平生所见之最,确实如贤弟方才所说的神仙也似,这与慕容复那种玉树临风的漂亮又有所不同,也没有可比性,他如今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慕容复,又怎会将其他姑娘看在眼里。   可这位王姑娘竟是倾慕着慕容复的,那慕容呢,他心里是否也是如此?是了,表哥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同是这般容貌极盛之人,站在一起宛如神仙眷侣,哪里有其他人插足的地方。   想来当初慕容一恢复记忆便离他而去,也是因为这位王姑娘罢,慕容心里本就有喜欢之人,又如何能与他在一起,所以这些日子才一直躲着他!   这么想着,乔峰面上便显出些衰败之色,也无心再打听慕容复的行踪,简单告辞一句,便回到丐帮众人之中。   乔峰心里有些泄气,即便是见到了又能如何,看着他与表妹如神仙眷侣般相亲相爱么?一想到那场景,乔峰心里就绞痛得厉害。可他又想到他们还有个孩子,慕容到底将孩子带去了哪里,他若要与那位王姑娘在一起,那将他们的孩子置于何地?   不成,乔峰想着待事情告一段落后,他定要再去问问那几人,慕容是否带回去过一个孩子。罢了,慕容若果真厌恶于他,那孩子便由他带回去养着,省得妨碍了他们二人。而他自己,即便得不到慕容,看着慕容为他生下的孩子,心里也还能有些安慰。   错过   乔峰打算得很好,谁知突然出现在丐帮大会上的马夫人,却爆出了关于乔峰身世的惊天大秘密。   康敏原本便是个极其心高气傲的女人,她相貌很是艳丽妩媚,总想着凭自己的样貌,便能得到荣华富贵,先是攀上处处留情的段正淳不成,又嫁给了丐帮的马副帮主,后又对年轻英俊的丐帮帮主乔峰起了心思,千方百计勾引他。   可乔峰这人最是端正守礼,对于“朋友妻不可欺”这话更是贯彻到了极点,又怎会受了康敏的诱惑,加之后来又有了慕容复,他这一颗心更容不得旁人,康敏向来自恃美貌,少不得对乔峰因爱生恨起来。   她无意之间发现了丐帮前帮主汪剑通,也就是乔峰的师父,留给马大元的一封信,信上记载了乔峰契丹人的身世。她抓住机会,在这丐帮大会上将乔峰的身世抖了出来,又借此一口咬定,是他为隐瞒身世杀害了马副帮主,引来丐帮内乱。   乔峰原本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汉人,父母便是少室山下的乔三槐夫妇,谁知他一露出胸前的狼头纹身,众人便将他的契丹人身份坐实,其言之凿凿便连他本人都没有不信之理。   乔峰百口莫辩之下,只好辞去丐帮帮主之位,决心查明自己的身世。不料他甫一离开,西夏一品堂的人随即赶到,以悲酥清风之毒将丐帮高层尽皆制服。乔峰机缘巧合救下为一品堂之人押送的阿朱阿碧二人,得知丐帮众人皆被擒住,便四处设法救人。   慕容复虽对乔峰恨之入骨,可得到燕子坞之人及表妹被擒的消息,仍少不得要赶去救人,他慕容家探子从来不缺,竟是比孤军奋战的乔峰,更早一步知道众人被关押的地点。   原来包、风二人与丐帮众人皆被关押到天龙寺去了,唯有几位女眷不是。在半路上救下王语嫣、段誉,又遇上阿朱阿碧两女后,他便嘱咐三女回燕子坞去。   段誉甫一见到自家神仙姐姐心心念念的表哥,心下也不禁赞叹慕容公子风姿无双,果真名不虚传,却又更添了几分愁苦,如此一来,他岂不是更加得不到王姑娘的青睐?   可段誉这人偏就有一股子傻气,好不容易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神仙姐姐,又怎会轻易离开,少不得便缠着王语嫣同去。   慕容复因方经历了那一段往事,更不愿于情爱上有任何牵扯,人也变得比往日更加清冷。他因记挂着被擒的包、风二人,也不欲与几人多说,见段誉的痴态便也随他去了。此时慕容复还不知道段誉已是乔峰的结拜兄弟,否则又怎会让段誉随便在他眼前晃悠。   可阿朱却不愿就此回去,她方经历杏子林那一遭,又得乔峰相救,心里很是仰慕这位鼎鼎大名的北乔峰,想着若能救下丐帮众人,也算还了乔大爷的相救之情,便言道自己会些易容改装之术,救人之时说不定有些用处,请公子爷带她同去。慕容复不知她心中所想,又想着她说的也有些道理,便带着阿朱一同赶去探子所报的天龙寺救人。   王语嫣许久不曾见到表哥,今次得到表哥相救,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娇羞,可表哥见到她并未有任何惊喜之处,只是让她回燕子坞去,她自然又是一番黯然神伤。   段誉少不得又是耍宝又是卖乖,努力逗他的王姑娘开心。   却说慕容复与阿朱两人,赶到距离天龙寺最近的镇子上后,便找了家客栈稍作休息,并策划救人事宜。   阿朱言道为报乔峰恩情,想要易容成乔峰模样与他同去救人,如此既可洗刷慕容复冤情,又能让丐帮之人承了乔峰的人情。又说“南慕容,北乔峰”一同现身救人,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谁知这便触到了慕容复心里那不愿提起的伤痛,他恨极之下,一掌劈了屋子中央那张四方木桌,狠狠道:“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起乔峰那人。”他这番模样丝毫没有往日风姿,倒把阿朱吓了一大跳。   阿朱心里也很是奇怪,公子爷往日里提起乔峰,言辞间也是有些欣赏模样的,从不会如今日这般容不下人,可她不过一介婢女,如何敢违抗公子爷的命令,只得唯唯诺诺应了。   慕容复因方才之事,对阿朱有些不喜,便不再管她,只将她一人孤身留在客栈,自己则想办法去天龙寺救人。   他因方才救王语嫣时,从一品堂之人身上得到了一些悲酥清风的解药,赶到天龙寺后,他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迷烟将守卫迷倒。   进入关押之地时,众人见到慕容复又是惊异又是迷惑,倒是包不同见自家公子爷来救人,又是惊喜又是得意:“你们瞧见没有,我家公子爷这么快便来救人了,倒是你们,冤枉了自家乔帮主,累得人家辞去帮主之位,看如今还有谁来救你们!”   慕容复听他话中有袒护乔峰之意,说出口的话语便很是有些不耐烦:“这都什么时候了,废话这些做什么,还不快解了毒随我离开!”说完便让他们二人嗅了悲酥清风的解药。   他又看向丐帮众人,想着方才包不同所说的乔峰已辞去了帮主之位,故而也将解药分了一半给他们,如今乔峰已脱离丐帮,那么他给丐帮留份善缘也没有什么。   丐帮众人得了解药自然是千恩万谢,连连告罪说他们误会了慕容公子,今次得了慕容公子相助,他们丐帮必然铭记在心云云。   说来也巧,慕容复前脚方带着包、风二人离开天龙寺,乔峰后脚便寻到了线索赶来,并且在天龙寺门外遇到了尾随慕容复而来的阿朱,因救人心切两人尚来不及叙话。   乔峰带着阿朱进天龙寺时,丐帮众人将将解完毒正准备离开,见乔帮主果然来救他们,又想起包不同方才所言,一时感动万分,直说自己狼心狗肺识不得好人,又言乔帮主果然义薄云天,要请他回来重新当帮主。   若是没有契丹人之事,乔峰保不准就答应了,因他向来是极看重兄弟之人,可他自己如今身世成疑,尚未弄清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前,又如何能够答应他们。   乔峰奇怪他们身上的毒是如何解的,便问道:“请问诸位弟兄,乔某接到诸位被困的消息后,已是第一时间赶来,不知诸位何时解了这悲酥清风之毒?”   丐帮执法长老白世镜道:“乔帮主竟是错过了么?慕容公子给了我们解药方才出去的。”   乔峰一听是慕容复救的他们,心里顿时一动,是了,燕子坞也有人被困,慕容怎会不前来营救,况且阿朱姑娘也在此处,他早该想到的。   想到白长老说慕容方才离开,乔峰便急忙追到天龙寺门口,连计较白长老仍称呼他为乔帮主的时间都没有。   可夜色茫茫,天幕沉沉,晚风吹动及膝的野草,乔峰放眼望去,视线中毫无一丝人际,又能到何处去寻,他双手捏拳,青筋暴起,今日竟是又错过了么?   然而转念一想,此处不是还有一位阿朱姑娘么?她可是慕容的侍女,定然知道慕容的去处。这么一想,乔峰又急忙回转过去寻阿朱,想要问个明白。   阿朱回想起公子爷今日对乔峰的态度,显然就是有些忌讳,又怎会将他的行踪告诉乔峰。退一步说,即便是阿朱愿意告诉乔峰,她也确实不知道公子爷的行踪。今日公子爷已是恼了她,她还不知该不该回燕子坞去领罚呢!   阿朱为人素来聪慧机敏,将一番推脱之言说得滴水不漏:“乔大爷您也看见了,我家公子爷向来行踪不定,阿朱自己也被公子爷留在此处,又怎会知晓他的行踪。”   乔峰见她说得在理,便也不好再强迫于她,想了想,又问道:“不知阿朱姑娘可知晓,慕容公子前些日子曾带回来一个孩子?”   听他这话,阿朱心里一惊,乔大爷怎会知晓她家公子爷有个孩子,难道他与公子爷相识?可她仍记得那日公子爷从藏书之地出来时的模样,也记得公子爷曾下过命令,谁也不准再提小少爷,因此她只做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道:“孩子?乔大爷定是在说笑,我家公子爷尚未成亲哪来的孩子!”   乔峰听她说不知道有个孩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慕容竟从未将他们的孩子带回燕子坞么?那他到底将孩子安顿在何处?   阿朱见乔峰脸色发青,小心翼翼地问道:“乔大爷,您可还好?”   乔峰思绪被阿朱打断,心里大急,一时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紧紧抓住她两边肩头问:“那慕容公子可曾提到过孩子?”   阿朱自小长在燕子坞,受慕容家大恩,又怎会违抗公子爷的命令,更何况小少爷那件事对公子爷的打击委实不小,他们所有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故而阿朱仍只是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又皱眉道:“乔大爷,你弄痛我了!”   冤屈   却说乔峰从阿朱那里问不倒任何有用的信息后,心里很是颓然。   一边是慕容复和孩子,另一边是自己的身世,两边都是那么千头万绪,委实叫乔峰一个头两个大,最后乔峰还是决定,先去寻爹娘将自己的身世问个明白。   因慕容那里是主动躲着他,他这一时半刻又要去哪里寻人,而爹娘却常居少室山下,一过去便能见着他们,现如今他被怀疑是那些江湖血案的凶手,他必须尽快将这些事情查个清楚,否则江湖上定会有更多人遇害。   然而,当乔峰日夜兼程,赶到少室山下他爹娘的住处时,却见到将他抚养长大的爹娘,已倒在血泊之中,生机尽断。   祸不单行,正当他抱着爹娘的尸体兀自伤心之时,几个少林僧人突然闯入,见到他手上不小心沾到的血液,便一口咬定他杀父弑母,要将他擒下带上少林问罪,因他少年时师从少林玄苦大师,也算得半个少林弟子。   乔峰此时正是双手染血,百口莫辩,可他尚未将这一切调查清楚,也尚未找到杀害他爹娘的凶手,又怎能就这么被擒去少林呢!   北乔峰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他若是不愿束手就擒,又有谁能将他拿下,不过一掌“亢龙有悔”,乔峰便将那几个僧人赶出他爹娘的茅屋。   待收殓了两位老人的尸身,并为他们立了新坟后,乔峰带着深深的疲惫跪在他爹娘坟前,无论他是否爹娘亲生,两位也曾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他尚未来得及报答他们分毫,尚未,将他们的孙子带到他们面前,他们却已被奸人所害。   乔峰在两座新坟前喋血立誓,定要将那大恶人找出来,为爹娘报仇雪恨,否则他乔峰誓不为人!   正在这时,他突然想到,那大恶人既已害了他爹娘,是否又会去少林害他师父。   想到这里,乔峰再也忍耐不住,气运丹田,施展高深轻功飞奔上少林。   事实果真如他所料,当乔峰来到玄苦大师的禅房时,他已被人一掌击中心脉,乔峰正待询问师父到底是谁袭击他时,玄苦大师却口口声声称道:“就是你,就是你!”说完便气绝身亡。   这一幕,又恰巧为循声赶来的少林僧人所见。   一时间,杀师弑父的罪名全部压在乔峰身上,乔峰知道自己即便解释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为躲避追捕,只得暂时避入寺中的菩提堂。   谁知正碰上易容前来少林盗取《易筋经》的阿朱,见到阿朱高超的易容之术,乔峰当即想到师父玄苦临终前,指着他说他是凶手那一幕,是否也有人易容成他做下这些案子!   阿朱出逃之时,不慎为少林玄慈方丈的掌力所伤,乔峰因见她鬼鬼祟祟前来少林盗取经书,便疑心那大恶人的易容之术与阿朱有关,又想到她是燕子坞的人,少不得便将她救下。   然而阿朱重伤昏迷不醒,乔峰请的大夫也说她五脏六腑皆已损伤,怕是命不久矣,让他可以准备后事,乔峰想到阿朱是慕容的婢女,若是那大恶人的易容之术真与阿朱有关,那慕容在这中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一想到慕容复会与此事有所牵扯,乔峰心里便一阵闷痛。   慕容,希望不要是你!   其实血案之事与慕容复真的毫无干系,便是阿朱盗取《易筋经》之事,也与慕容复无太大干系,若说真的有所牵扯,那便是阿朱所盗的经书是为了送给他的。   原来,那日慕容复因乔峰之事恼了阿朱后,便将她一人留在那镇子上,阿朱想着若要回燕子坞,便须找个法子令公子爷消气。   她想到公子爷素来痴迷各家武学,平日里最大的憾事,便是不能得大理段氏之六脉神剑与少林之《易筋经》一观。因想到段公子身负六脉神剑,且人已在燕子坞,那她便上少林将《易筋经》为公子爷寻来,公子爷若见了经书定不会再生她的气了。   如此方有阿朱盗取经书那事,也才有乔峰救人之事。   当慕容复安插在少林的探子,将乔峰救走阿朱之事汇报给他时,慕容复不由地冷笑出声,乔峰你好啊,这才多少日子,就温香软玉在怀了。想到自己的孩子,活在这世上不过三个月,如今尚尸骨未寒,他便对乔峰增了几分恼恨。   这些日子,他虽然硬逼着自己不再去想忘儿,可如此刻骨铭心的伤痛,如何能说忘就忘,每当闲下来时,忘儿那小小的身影,仍旧时时浮现在他眼前。   想起忘儿,慕容复右手不由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衫,痛,彻骨的痛,痛彻心扉,嘴角却漾起几分冷笑,乔峰,你给我等着!   慕容家这探子虽然混入了少林寺,却只是个打理杂事的小沙弥,接触不到核心的消息,自然不知道《易筋经》被盗这等大事,只将自己所看到的,加上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整合一番,汇报给慕容复,说是乔峰携一女子夜闯少林,还杀害了授业恩师玄苦大师,两人逃离之时,那女子为方丈掌力所伤,乔峰百般维护将人救走。   听完这不清不楚的汇报,慕容复当即想到当日,阿朱对乔峰的推崇和维护,心里的一股子邪火直往头顶一冲而上,几乎将脑中的理性冲垮,当即命人查探两人如今的落脚之处。   然而慕容复却没有想过,即便知道了他们的行踪又能如何,难道直接跑过去质问乔峰,是否这么快就将他忘了?当初是他自己离开,又千方百计躲着乔峰的,既然决定了一刀两断,如今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乔峰。   慕容复心里一时矛盾到了极点,剑走偏锋之下,竟然对阿朱平生出一些怨恨,却又未细想过这等情绪是因何而生。   他向来自恃身份,即便为了复国大业,做一些不大光明磊落之事,也从来都是棋逢对手般的较量,来往的也都是男子间的战场,如今竟对一女子产生这等想法,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悲!   然而,慕容复甫一得到消息,说乔峰与阿朱将会出现在聚贤庄,他仍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不料却见到,乔峰为了请求素有“阎王敌”之称薛神医救治阿朱,一人独闯英雄大会。   这场英雄大会,由聚贤庄游氏兄弟与薛神医薛慕华联合发起,少林、丐帮、青城、蓬莱、伏牛等派均有人到场,另外还有一些在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英雄,可谓济济一堂,势要置乔峰这个杀父、杀母、杀师的“武林公敌”于死地。   在众位虎视眈眈的“英雄们”包围下,乔峰仍一心请求薛神医出手。   慕容复赶到时,乔峰正在回答薛神医的提问,他因不便出面,只隐在墙头观望事情进展。   只听得一身儒衫,头戴葛布方巾,年约四十许的薛神医问道:“这位姑娘尊姓大名,与你有何瓜葛。”   乔峰却在问了奄奄一息的阿朱后,才知晓她本姓“阮”,而并非如一直称呼的那样是姓“朱”。   薛神医冷眼旁观,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才道:“如此看来,你与这位姑娘并无深交。”   乔峰自然应是,接着又道:“这位姑娘是在下一位朋友的侍婢。”说到“朋友”二字时,乔峰的眼中竟微微亮了亮。   慕容复虽与他相隔不近,可练武之人目力本就绝佳,他又曾与乔峰亲密相处多时,对他的一举一动最是熟悉不过,轻易便发觉了乔峰的变化。   薛神医又问到:“那阁下的这位朋友又是谁呢?我相信必定是阁下的生死之交,所以你才肯给这位姑娘卖命。”   一提起这位“朋友”,乔峰的神情便不自觉柔和了许多,眉眼间也带了些许疏朗:“这位朋友,于在下而言重逾生命,便是为了他舍去性命,乔峰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慕容复听到此处,心里不由一悸,他如何不明白,乔峰口中的这位“重逾性命的朋友”说的就是他,然而他此前一直告诉自己,他对乔峰的的确确是恨之入骨的。   此次正是自那崖底分别后,慕容复第一次见到乔峰,见他以这样的姿态说着这样的话,慕容复不由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跳动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些许。   薛神医却不置可否,只伸手探了探阿朱的脉息,皱眉道:“这位姑娘若非有阁下用内功为她续命,恐怕已不在人世了罢。”   乔峰见他似有医治之意,又一口言中阿朱的病情,急忙抱拳感谢,又道:“确实如此,听闻薛神医素有‘阎王敌’之称,烦请神医出手相救。”   那薛神医却对他摇了摇手:“不必言谢,我没答应救她。”   乔峰见他如此说,便有些急切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神医身为医者如何能够见死不救?”   薛神医所用的理由却冠冕堂皇之极:“今日这位姑娘若是由任何一人送来,薛某都会出手相救,唯有你乔峰不行。”   慕容复在一旁听他这样说,本是应该高兴的,但许是听了乔峰方才那一番话,心里竟隐隐有些为乔峰感到委屈。   一察觉到这般想法,慕容复深觉不能再想下去,急忙收回心绪,凝神细听。   相救   只听乔峰当着众英雄道:“众位今日齐聚聚贤庄,为的就是商议对付乔某,姓乔的岂会不知?然我想众位皆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后快的只乔某一人,与阿朱姑娘丝毫无涉。”说着又面向薛慕华:“薛神医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她一个小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   薛慕华此番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强作声势道:“与不与人医治只凭薛某高兴,旁人岂能强求?”接着又对着众人道:“乔峰此人杀父、杀母、杀师,实乃罪大恶极,今日我等齐聚聚贤庄,不就是为了声讨此恶贼,各位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说着率先亮出兵刃。   众人一见,顿时也纷纷取出自己拿手的兵器,正要群雄并起,围殴乔峰一人。   阿朱本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见这情景,强提一口气,对乔峰道:“阿朱本就是将死之人,能多得这几日性命也是亏了乔大爷,您还是赶快离去罢,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不会害我的。”   然而乔峰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为人向来讲义气轻生死,见阿朱在生命垂危之际仍如此维护于他,他又岂会放任阿朱的生死不管。   原本他救阿朱是看在慕容复的情面更多,然而此时,他竟对这临危不乱重情重义的小姑娘,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乔峰更加坚定了请薛神医救治阿朱的心,环顾一圈虎视眈眈的众人后,对薛慕华道:“既然众位这么想要乔某的命,那乔某今日便答应,一个一个与众位比过,无论最后乔某是否侥幸留得性命在,请薛神医都要答应救治阿朱姑娘如何?”   薛慕华见今日英雄大会上来的不少都是高手,便想着用车轮战也能将乔峰这恶贼消耗至死,乔峰既死,那小姑娘也就没什么要紧了,救了便救了,故而他一口答应乔峰的提议。   阿朱在一旁见乔峰应下如此险事,满脸感激,热泪盈眶道:“乔大爷……”却被乔峰安抚下来。   慕容复方才听了乔峰所言,以为他对自己还有情意,心中方有些松动,然而此刻却见他与阿朱互动,也才知晓人家才是真正的情深意重,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这么一想,他便更见不得乔峰了,原本想着就此离去再不管此地闲事,可眼见乔峰随时有性命之忧,他又生生将离开之心压了下来,强忍怒火继续看着事情的进展。   心下也不由暗嘲自己此举的深意,明知乔峰如此这般作为,他却仍旧舍不得见到他丧命,他何时竟让自己步入这般田地了,他明明恨他入骨!   却说乔峰,他从一旁桌上端起一海碗酒,对着众人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自此以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说完一口将碗中之酒饮尽,碎碗为凭。   此番言行端的是豪气干云,丐帮众人率先与他一一对饮。   执法长老白世镜与乔峰素来亲厚,想不到今日竟是绝交之时,眼中含泪道:“往日乔帮主带领丐帮抗击外敌,我等自是一心拥护,然你契丹人身世揭露后,便辞去帮主之位与我丐帮再不相干。今日我等与你喝酒断义,是为家国大仇,然本帮众人被困天龙寺时得你相助,这是也是恩义,我丐帮皆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今日唯有两不相帮。”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丐帮众人相为附和。   丐帮众人饮酒绝交已毕,其余英豪也一一过来与乔峰对饮。   待喝完一轮后,乔峰竟不见丝毫醉意,他当即走到院中空旷之地,大声道:“哪位先来决一死战?”   众人见他威风凛凛,又想到北乔峰名号近年来在江湖上越发响亮,一时竟有些羡慕丐帮之人率先脱身而出,然海口已经夸下,无人出战岂不让天下人笑话。众人左看右看,皆是在邀请同伴率先上场。   乔峰见一时无人出战,大笑一声,运起降龙十八掌之“震惊百里”,当先将内圈之人打倒。   众人见他率先出手,哪有不还击的道理,一时间众人的招式纷纷落到乔峰身上,然他俱是两三招便将人打败。一方一人、一方众人,局势竟隐隐倒向乔峰一边。   有那心思险恶之辈,趁乔峰前方对敌之际,取出几把飞刀往他背后偷袭而去,乔峰向来光明磊落,对这等奸佞手段最是不察,否则当日也不会为奸人所害,误中悲酥清风之毒而坠入悬崖。   那偷袭之人不知是好运还是霉运,几把飞刀中竟有一把射中乔峰后背,乔峰吃痛之下反手一掌,正将那人击得吐血而亡。   然而如此一来,乔峰身上便有了破绽,原本略占上风的优势也逐渐消失殆尽。而众人的配合则渐渐协调起来,乔峰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增多。   当一把尖刀当胸刺来,而乔峰已避无可避之时,一白衣蒙面人携一鳄皮长鞭呼啸而至,长鞭甫一挥至,便将那险些刺中乔峰的尖刀卷走,又为乔峰周身清出一片净土。   此时乔峰身上已有三处伤口血流如注,若不及时医治定有生命危险,那人皱一皱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软鞭往乔峰腰间一缠,跟着运起轻功往墙外一跃,竟是以绝妙轻功将人带离聚贤庄。   众人对于白衣人的出现本就惊诧,又见那人武功之高绝,与乔峰也不过在伯仲之间,众人与乔峰缠斗本就消耗甚大,竟是无一人能阻止他将乔峰救走。   此时聚贤庄内伤亡者甚众,一时也是一片愁云惨淡,那游氏兄弟不慎为乔峰所杀,徒留一后人名游坦之,此人日后与乔峰还有些牵扯。   却说那薛神医,因此前是他答应的这场比试,如今闹成这般模样他自然要收拾残局,为那重伤者疗伤续命,他也是信守诺言之人,又见那阮姓小姑娘生命垂危甚是可怜,本着一颗医者仁心,便命人将她抬去厢房,却是将阿朱也一同救治了。   至于那白衣蒙面之人,自然就是早在一旁窥探的慕容复无疑。   乔峰与慕容复朝夕相对近一年半时间,又曾亲密如一人,自慕容复一现身,他便将人认了出来,后又得慕容复相救,他心中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慕容复在乔峰的伤口上简单撒了些金创药后,便携着乔峰一路纵马向北,乔峰虽失血过多,虚弱至极,几欲昏去,却始终也不敢合眼,生怕自己这一睡过去,便再也见不到心心念念的慕容复了。   乔峰委实没有想到慕容会现身救他,他前些日子寻遍了各处,均找不到慕容踪迹,自以为慕容与他那表妹早就是神仙眷侣,故而不愿见他,未曾想在他面临生死危机之时,慕容竟还愿意相救,如此说来,慕容心中也并非丝毫没有他的位置。   慕容复策马狂奔一个时辰,将乔峰带入竹林深处一间隐蔽的茅屋,那茅屋之中吃穿用度并疗伤药材一应俱全,乔峰便在此地呆到伤势痊愈也是绰绰有余的。   他分明恨乔峰入骨,却还现身相救,方才在乔峰生命垂危之际,他心中竟然一阵剧痛。   慕容复心中一时矛盾至极,他不知自己该以何种面目面对乔峰,故而把人留下后,他便想要立刻离开。   然而乔峰又怎会让慕容复离去,他强撑着一口气,一把抓住慕容复左手,殷切道:“慕容,我知道是你,你既愿意救我,却又为何不愿见我。”那声音虚弱异常,带着锥心的疼痛。   慕容复甩开乔峰的手,竭力维持自己的镇定,淡淡道:“你认错人了。”   乔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夺身上前,将他蒙面的黑巾扯下,苍白着一张脸笑道:“还说不是你!”   那虚弱的笑容,隐带凄凉。   慕容复却只是看着他,顿了顿,仍清清冷冷道:“便是我又如何?让开。”说着,就想绕过他出门。   谁知乔峰突然紧紧抱住了他,双唇也附将上来,死死咬住他的唇瓣,辗转研磨,那股决绝的势头,好似天荒地老的隽永,很快慕容复嘴里便尝到了血腥味。   慕容复显然被他这一出吓到了,待反应过来,他急忙用内力将乔峰震开,并狠狠擦了擦自己红肿的双唇,那嫌恶模样,将方有些信心的乔峰看得透心凉。   乔峰此时身受重伤,又失血过多,立时便被慕容复的内力震倒在地。   一时间,茅屋内的气氛陷入僵局。   慕容复猛然被乔峰吻到,不免想起两人在崖底的亲密,与对忘儿的期待,然而如今忘儿却……又想到方才在聚贤庄,乔峰与阿朱两人那情深意重的模样,一时被忘儿与阿朱的双重刺激,激得心脉紊乱,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射而出,洒在茅屋的地上,点点如落梅红。   乔峰以为是自己方才的唐突,才导致他口吐鲜血,心里一时难以接受,想当初两人也曾百般恩爱,万般柔情,如今不过几月辰光,慕容已经连他的亲吻也受不得了么!   内伤、外伤加情伤一同涌上心头,乔峰只觉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慕容复见乔峰的生命之危已经解除,自己却因他添了新伤,心中如万线纠缠,复杂难言。   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慕容复索性不再管乔峰,自己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出得门去,策马离开。   反救   慕容复离开后不久,一黑衣蒙面的汉子踏入那竹林深处的茅屋。   黑衣人见乔峰晕倒在地,便将他扶起摆出盘腿而坐的姿势,为他运功疗伤。   乔峰本是内力消耗过巨,加上几处外伤流血过多,又被慕容复吐的那口血所刺激,几处伤势叠加才会晕得人事不知,此时有黑衣人为他运功疗伤,内力得到补充,不久便悠悠转醒。   乔峰晕倒时慕容复还在他身边,然而醒来时人却已经不在,只有那为他运功疗伤的黑衣蒙面汉子定定地盯住他打量。   乔峰勉强站起身来,向他道谢:“此次蒙恩公相救,大恩不言谢,只求恩公让乔峰见一见庐山真面目。”他向来是个有恩必报之人。   那黑衣人却道:“见面却是不必了,此地足够幽静,你可在此养伤直至痊愈。”说完便要离开。   乔峰急忙止住他,想了想,仍将自己心里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恩公可见到将乔峰带到此处那白衣公子了,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离开?”乔峰始终记挂着慕容复,还有他方才吐的那口血。   那黑衣汉子听见他这话这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哼”了一声,又道:“那人只将你扔在此处便策马离开,有甚好记挂的。”   原来这黑衣汉子那时也隐在聚贤庄暗处,他见到乔峰生命垂危本也欲出手相救,不料却被慕容复抢了先。而慕容复带着乔峰策马狂奔时,这黑衣人便远远坠在后面,若是以乔峰与慕容复全盛时期的武学修为,不至于发现不了他,可那时乔峰重伤,慕容复又心绪激荡,是以这两位青年英杰竟都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当黑衣汉子赶到茅屋外时,慕容复正跌跌撞撞策马离开,故而他一进屋便只发现乔峰晕倒在地,心中也存了一股气。那人若是不救乔峰,他自会亲自去救,既救了乔峰,却又将人昏迷着扔在此处,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乔峰因不好跟他解释自己与慕容的关系,便只道:“无论如何,他也是乔峰的恩人。”其实现如今连乔峰也不知道,自己与慕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总之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便是理顺了,心里的感情也是半点由不得人。   那黑衣汉子最是见不得乔峰这老好人的样子,竟骂道:“你这浑人,也不去分辨人家救你到底是何居心,就一味地感恩,也不怕被人给卖了。”骂完这些,他又想到乔峰陷入聚贤庄这危机的缘由来,便接着道:“枉你练就这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怎的就要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送了性命?她与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不过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罢了,哪值得你为她做这些?”   乔峰因黑衣汉子是他恩公,又口口声声是为他好的意思,便也不在意他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只叹了口气道:“不过机缘巧合罢了,那时原是蛮劲发作,也没细思后果。”   黑衣汉子纵声长笑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那笑声中竟有些悲凉愤慨之意,说完便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隐没在那萧萧飒飒的猗猗绿竹之间。   乔峰连唤“恩公”,却也没见那人回过一次头,他此时身体尚虚弱,纵想去追也是有心而无力,便只能留在这茅屋养伤不提。   却说段誉、王语嫣、阿碧三人返回燕子坞之时,竟不幸被那曾挟持段誉的番僧鸠摩智遇上。   鸠摩智本就对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垂涎不已,见这武功时灵时不灵的段誉,与两位弱质女流单独上路,又怎会错过机会,立时便要将这三人擒住,并逼问段誉六脉神剑的口诀。   谁知段誉这次也算争气了一回,许是王姑娘当面,他自要表现出一些气概,面对鸠摩智竟发出了几道剑气,然而不过四五道后,便再也施展不出,随即被鸠摩智制住。   就这几道剑气的功夫,竟被阿碧趁机逃了,鸠摩智见她不过一个小丫头,抓在手里也无甚用处,也没有追赶,只带了段誉、王语嫣两人赶往那聚贤庄参加英雄大会。   原来这鸠摩智练武天分确实奇高,成为吐蕃第一高手后便来到中原武林见识一番,前不久听闻了聚贤庄即将召开英雄大会的消息,他兴匆匆地想要去寻中原武林的高手比试,就在这半路上遇见的段誉等人。   送上门来的武学秘籍鸠摩智哪有放过的道理,思索一番后,他便带着段、王二人同去聚贤庄,想着若能在参加英雄大会之前,从段誉口中逼问出六脉神剑的口诀,并初步练成,那自是再好不过。   这英雄大会原本举办的时间是在九月初二,谁知因为乔峰救阿朱心切,竟将它提前结束了。   待阿碧将表姑娘被擒的消息带回燕子坞,又由包不同将它带到慕容复耳中时,慕容复正是将将被乔峰刺激得心脉紊乱口吐鲜血后不久。   听闻表妹被擒,慕容复如何能够安心,他比王语嫣年长近十岁,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当初他舅母王夫人未与燕子坞交恶时,王语嫣几乎日日呆在他身边。   慕容复是姑苏慕容家唯一的少主子,身边尽皆是些家臣、仆人、婢女之类,唯有王语嫣不同,她是慕容家的表姑娘,身份与他相当,小小年纪又俏丽可人,几乎是慕容复那枯燥乏味的少年生涯中唯一一抹亮色。   慕容复向来知晓表妹倾心于他,也想过若是日后表妹仍旧愿意,他便是娶了她也无妨,与其将她交给那些薄情寡义的男子,倒不如由他亲自来护她周全。   但那样的想法是在他遇到乔峰之前,夜深人静时,不期然想到在崖底的那些日子,他才真切地明白,自己对语嫣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他是将她当成女儿般看待的。   如今得知表妹被擒的消息,慕容复又怎能安得下心养伤,少不得便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四处奔波,同时又发动慕容家安插在各处的探子,寻找王语嫣的下落。   数日后,慕容复的伤势已有所恶化,他却仍强自硬撑,带着包不同再次赶往聚贤庄,他前日得到消息,鸠摩智正挟持着表妹和姓段那小子往聚贤庄方向而去。   当慕容复赶到聚贤庄时,这地方已不是当初那人声鼎沸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肃穆的哀悼。   大门两侧的石狮子缠上了白色麻布带,屋檐下挂起了带有“奠”字样的白色灯笼,庄子内也处处飘着白色麻布与冥币,往日成群的仆人已不复再见,如今只剩一位年迈的老管家,独自看守着这个庄子。   是了,当日乔峰于此地大战群雄,几乎屠尽了在场的武林中人,如今这聚贤庄,已成为令众多武林人士闻风丧胆的不祥之地。   慕容复见聚贤庄大门敞开,便带着包不同径直而入,只见鸠摩智正与那年迈的老管家纠缠,而表妹语嫣与段誉则脸色焦急地站在一边,看着似乎并未受伤,慕容复轻轻舒了一口气。   突然场面一变,只见鸠摩智使出一招擒拿手,攻向段誉与王语嫣,段誉急忙将王姑娘护在身后,右手掐诀,似是六脉神剑的起手式,可他这门功夫全凭运气,运气好时还能发出几道剑气,运气不好时竟是一道也发不出,此刻正是运气不好的时候,眼看鸠摩智即将攻到身前,他却一招一式也使不出,段誉立刻急红了脸。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慕容复飞身而出,为两人挡下鸠摩智的攻击,当下两位武林高手便战在一起,风驰电掣间便拆了数十招,身形如幻,招式亦如电。   眼见自己得救,段誉与王语嫣惊喜万分,双双惊呼道:“表哥(慕容公子)!”   然而慕容复本就伤势未愈,连日来又劳碌奔波,两人迅速拆了近百招后,慕容复忽觉内息一滞,出招的动作也慢下来。   鸠摩智本就是宗师级人物,他迅速寻到慕容复招式间的破绽,虚晃一式后,使出一招般若禅掌,重重击在慕容复胸前。   慕容复被鸠摩智打中一掌,身形迅速从半空中飘落,向后倒去。   包不同见自家公子爷中招,正想施救间,慕容复却被墙外跃进一汉子迅速接住,他自半空中抱住慕容复倒下的身子,反手给了鸠摩智一掌,待两人双双落地后,口中便焦急问道:“慕容,你怎么样?”   这汉子不是旁人,正是伤势痊愈的乔峰。   原来乔峰自来体格健壮,在那竹林茅屋将养了数日后,身体便已康复。他因挂念阿朱的身体,待伤势一愈便急忙赶来聚贤庄寻人,谁料一到这庄子,就见自己心尖上的人儿被一番邦模样的僧人一掌从半空击落。   这一掌虽打在慕容复身上,却与打在乔峰自己身上无异,他一时间顾不得其他,只迅速施展轻功飞身而上,将人救下。   放浪   乔峰将慕容复拥在怀中,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只觉虚浮无力、凝滞不畅,这显然是受了严重内伤的脉象,且这内伤应该有些日子了,如今又受这番僧一掌,委实是伤上加伤。   说起来,乔峰这探脉的手段,还是当初慕容复身怀有孕之时学来的,如今也算学以致用了。   他心中有些疑惑,慕容何时竟受了这么严重的内伤,随即又一阵明悟,是了,定是那日在茅屋心绪激荡伤了内息,后期又没有好生调养所致。   想到此处,乔峰真是想要好好问一问慕容复,他到底是怎样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副模样的。   可此时不是叙话的时候,方才被他一掌击中的番僧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乔峰将怀中的慕容交给包不同后,面向鸠摩智道:“不知阁下与慕容有何深仇大恨,竟下此毒手!”   鸠摩智哈哈大笑道:“贫僧鸠摩智,素来仰慕中原武林的功夫,也曾听闻‘南慕容,北乔峰’是中原武林的顶尖高手,如今一看,果真言不符实,这大名鼎鼎的南慕容竟如此不堪一击,简直浪得虚名。”   乔峰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污蔑慕容复,当即摆出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起手式,道:“慕容不过伤势未愈才让阁下侥幸得逞,就让乔峰来领教阁下高招。”   鸠摩智面露喜色道:“原来阁下就是北乔峰,贫僧今日总算有幸会齐‘北乔峰,南慕容’,只可惜南慕容早已不堪一击。”说完便抢先一攻而上,竟是未曾提醒乔峰分毫。   乔峰反身迎向鸠摩智的攻击,一时间又是一番龙争虎斗。   然而不过十来招,鸠摩智便不敌乔峰,被他一掌“飞龙在天”打退几步,强行咽下一口淤血道:“北乔峰果然名不虚传,降龙十八掌的威力贫僧今日算是领教了,今日有幸一睹乔大侠的风采,真是平生一件快事。”说完便越墙而出,再不见踪影。   见那大冤家鸠摩智终于离开,段誉忙走到乔峰身边,惊喜道:“大哥,你怎会来这里!今日若非大哥,我们几人就危险了。”   乔峰因记挂着慕容复的伤势,只对段誉点点头道:“机缘巧合罢了,你我兄弟稍后再叙。”   慕容复那边却是由包不同扶着,王语嫣在一旁泫然欲泣:“表哥,你伤势如何,可痛是不痛?”   见她这一副敢说痛就哭给你看的架势,慕容复少不得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安慰她道:“放心,表哥无碍的。”谁知他这一笑便牵动了胸口的伤势,不得不捂着胸口轻咳几声。   乔峰最是见不得慕容复这虚弱的模样,哪还有心思细思王语嫣这档子事儿,只快步抢上前来牵住慕容复一只手道:“你快别讲话了,我来为你运功疗伤。”说着便要将他从包不同怀中接过来。   可慕容复又怎会如乔峰所愿,他素来心高气傲,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方才鸠摩智所说的话他已听到了心里,他慕容复难道真的不如乔峰吗?若不是因为乔峰,他如何会受这内伤,又如何会这般不堪一击,此刻他乔峰还要来显示自己的能耐吗?   如此怒急攻心之下,慕容复的嘴角很快便出现一丝血迹。   见他此状,乔峰更是着急,音量也加大了些:“慕容,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伤势很严重。”   慕容复却冷笑一声,猛地挣开乔峰握着他的手,凉凉道:“今日得乔大侠相救,慕容复感激不尽。然在下与乔大侠并不相熟,疗伤这等小事如何还能继续麻烦你。”说完,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乔峰,只对包不同和王语嫣道:“包三哥、表妹,我们走。”   包不同虽然平日里爱拌个嘴唱个反调,关键时刻自然是听慕容复安排的,至于王语嫣,她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慕容复,只要是表哥说的便是对的,自然毫无异义。   两人就这么一人一边搀扶着慕容复缓缓离去,乔峰竟也没有阻拦。   段誉眼见王姑娘要离开了,心里急得不行,可大哥此时的状态也有些不对,他又不能不顾兄弟情义,就这么追随王姑娘而去。   想了想,段誉还是用手在呆呆立着的乔峰面前晃了晃,担心道:“大哥,你没事罢?”   乔峰却恍若充耳不闻,回想起方才的一切,只是自嘲地呢喃道:“并不相熟,慕容竟说与我并不相熟!”好个并不相熟,那他们在崖底的日子算什么,慕容在英雄大会救他算什么,融了他们两人骨血的孩子又算什么!   乔峰被慕容复那一句“并不相熟”激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些日子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己从来不知晓的所谓真实身世被揭露、爹娘和师傅惨死、被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如今慕容复这一番冷言冷语,好似崩断他心间最后一根弦。   可他到底还记得身边有一位贤弟在关心他,便简单对段誉道:“贤弟,大哥有些事情需要想想清楚,你自己一个人注意安全。”   说完,还未等段誉反应过来,乔峰就一跃而起,施展轻功离开了聚贤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只是模模糊糊朝着一个方向行去,饿了便找客栈吃饭,没有客栈就自己打猎,渴了便买上十斤好酒喝个大醉,困了便随意在野外睡上一觉,囊中羞涩便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上些银钱。   如此一番放浪形骸,几近不知今夕是何年,乔峰艺高人胆大,一路上竟也无人敢对他有任何阻拦。   那一日,乔峰来到了雁门关,这个据说是他亲生爹娘被中原武林人士伏击之地。   许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身世很是挂怀,是以竟不知不觉间来到这方关隘要地。   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之时,也曾到过这雁门险关,不过那时身有要事,只匆匆而过,未曾细看。   古语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之言,乔峰来到这关隘处,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真是个绝险所在。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其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   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军李牧、汉朝大将军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汉地的,便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乔峰心中越想越是烦躁,一时间竟是想把多日来积聚的郁气一泄而空,他面向群山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胡虏!我没有杀父、杀母、杀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最后一句,便是乔峰一直想要询问慕容复的了。   他这一番大声号不自觉带了些内力,一时四下山谷轰隆鸣响,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却仍是郁怒难伸,他气运丹田,朝着山壁掌掌劈去,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在此时,乔峰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被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但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那日乔峰身受重伤,被慕容复救走后,也不知本就身命垂危的阿朱怎样了,后来他回聚贤庄查探时,因发生了那桩事情,他便直往雁门关而来,到底也没得到阿朱的消息,不料她竟会在此地出现。   乔峰问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   阿朱却凝视乔峰片刻,纵身扑入他怀中,哭道:“乔大爷,我已在此地等了你五日五夜,我……我只怕你不能来!”   乔峰有些疑惑:“你竟等在此地五日五夜了?你怎知我会来此处?”   阿朱哽咽道:“那日杏子林丐帮大会,智光禅师曾说过雁门关石壁上刻了字迹,我猜想你定会来此处看个究竟,便一待痊愈就到此地等你了。”   乔峰又问道:“你我非亲非故,那日定要请薛神医救你,也不过是我一时蛮劲发作。你既痊愈,又为何不回燕子坞去,却来这里等我。”   一提到燕子坞,乔峰便想起那个人,也才反应过来阿朱此刻竟扑在他怀里。他急忙推开阿朱,心里也隐隐有些猜测。   事实果真如他所料,但见阿朱脸上一红,欲语还休,又想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一张脸更是艳若红霞,一颗心也怦怦乱跳。   见她此状,乔峰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此心此情他也曾经有过,待那人同样接受他喜欢上他后,他更是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快活的人了。然而事到如今,乔峰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份感情。   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他待慕容之心天地可鉴。慕容肯为他雌伏,为他以男子之身产子,甚至在恢复记忆后,也仍愿意救他性命,此心此情,叫他如何回报得尽,是以他又怎能接受阿朱姑娘这份感情。   想到此处,乔峰心里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慕容既然在恢复了记忆后,仍旧前去聚贤庄救他性命,那不就是说慕容对他也并非无情么!至于这两次慕容的冷淡相待,想来定是因为心结未解,他若是能情真意切感动慕容,两人未必不能再续前缘!   真相   然而想是这么想,乔峰却发现自己不知该以什么理由再去寻慕容复。再者,他自己现如今也是麻烦缠身,不如待他将自己的身世探查个清楚明白后,再去寻慕容。   之后他瞥了一眼阿朱,想了想道:“阿朱,不如我将你送回燕子坞罢。”   阿朱本是面颊飞红的害羞状,听了他的话却脸色倏然一白,颤抖着嘴唇道:“乔大爷,你要赶阿朱走吗?”   乔峰有些尴尬:“你一个姑娘家,总跟着我也不是个事儿。”   阿朱垂下眉眼,轻咬下唇,最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定般,抬起头直视着乔峰道:“乔大爷,就让阿朱跟着你罢,阿朱什么都会做的。您不同意,莫不是嫌弃阿朱是婢女出身?”   “这……”乔峰知道阿朱对他是有心的,可他心里早就有了慕容,又如何能耽误了人家姑娘,只得直言道:“我怎会嫌弃你是婢女出身,照你这个说法,我自己也不过是个乞丐罢了。可你确实不能跟着我,一则是我这些日子还需去寻几位当年雁门关之役的老人,将当年的事情弄个清楚,二则……实不相瞒,乔某早已心有所属!”   “什么!”阿朱惊呼,她默然转过身去,眼神呆呆地望着远处,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阿朱姑娘你还是再寻一位能全心全意待你好的人罢。乔峰在心里默默补充。   半晌后,阿朱回转过来,幽幽道:“乔大爷,不若您便带着阿朱去寻那些人罢,阿朱会些易容改装之术,说不定对您有些帮助,就当作是阿朱报答您当日的救命之恩罢。待您查明了那些旧事后,再将阿朱送回燕子坞也不迟。”   乔峰一想,也是这么个事儿,待他查明身世后,再去燕子坞寻慕容也能落个一身轻松,再说打着将阿朱送回去的名号也算是个好借口,故此他便应了阿朱。   两人在雁门关石壁上找到当年乔峰父亲留下的“绝笔”时,那字迹已被人用剑划花了。无法之下,乔峰便带着阿朱找上谭公谭婆、赵钱孙、单正等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想不到就在他们找到人之前,那几人就被大恶人杀害了。   好在当他们找到智光大师时,人还活得好好的。智光大师将那石壁绝笔拓片交给乔峰,然而拓片上的字迹却是契丹文字,乔峰一个字也不认得。   据智光大师所言,那拓片上的字迹大意是: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遇南朝大盗,事出仓猝,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授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乔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他真切得体会到父亲那时的伤痛,也才知道父亲投崖自尽不只因为没能保护好妻儿,更因为自毁誓言,杀了很多汉人,导致愧对师门。   智光大师又道:“我们当时只以为令尊是赴少林夺取经书的,读了这方石壁才知晓一切不过是个误会。令尊那时决意自尽,便不会留下假话,再则,他带着妻子与方出生的儿子又怎能去少林夺经。我等也是事后才知晓少林夺经的消失实则出自一妄人之口,不过是与带头大哥开个玩笑。带头大哥得知真相后,恼怒之极,然那时妄人已不知去向,再不见踪影了。”   智光大师将这些事情尽数告知乔峰与阿朱后,便将他们二人留在会客室,自己则离开了此地不知去向。   乔峰乍然得知当年旧事,心绪翻滚久久不能平复,然他父亲那时并未做任何对不起汉人之事,他自此之后也能坦坦荡荡重新做人了。乔峰长吁一口气道:“今日后,我便不再是乔峰,而是萧峰了。”   阿朱笑嘻嘻道:“恭喜乔大爷,哦不,是萧大爷查明身世!”   此时,一小沙弥在屋外道:“师父请二位施主到禅房一叙。”   两人相视一眼,便出得房门,跟随小沙弥来到一林中小屋。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蒲团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积满灰尘的地上写道: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写毕便微微一笑,气绝身亡。   原来智光大师以为萧峰为报父母之仇,杀害了谭公谭婆、赵钱孙、单正等人,他自己也是难逃毒手,便留下数句劝诫萧峰之言后,自尽而亡。   萧峰心头一片凄然,他竟不知自己何时也成了这般令人闻风丧胆之人了。最终只得在智光大师身前跪下,拜了三拜,感谢他提点之恩。   然而智光身死,却仍未告知当年那带头大哥的身份,萧峰与阿朱两人经过推断,以为这带头大哥定是那杀害众人的大恶人无疑,因他为掩藏自己的身份,只得将知晓当年之事的人一一杀害。如今众人皆亡,唯留一马夫人曾看过汪剑通留给马大元的信件,估计也就只有她才知晓那带头大哥的身份了。   如此一来,两人少不得又赶去寻找马夫人。   此时阿朱的易容术倒是派上了用场,她易容成了丐帮长老白世镜,想要从马夫人口中将那带头大哥的名姓骗来,却不知白世镜与马夫人康敏早有□□,阿朱的伪装一早便露了破绽。   康敏此人心思缜密又阴险毒辣,她当年曾被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所骗,便趁机将那带头大哥的名字安在段正淳身上,诱导他们去寻复仇。   却说萧峰与阿朱两人机缘巧合之下去到小镜湖,竟遇见了段正淳、阮星竹、阿紫等人,萧峰是打定主意要寻段正淳复仇的,然而阿朱却发现段正淳是她的亲生父亲,阮星竹是她的亲生母亲,阿紫又是她的亲生妹子。   阿朱从小便无父无母,如今得了亲人又怎能让萧峰杀了自己的父亲,结果她便易容成段正淳的模样引萧峰与她决战,想要用她这一条命抵消当年的仇恨,最终被萧峰一掌打死,临死前请求萧峰照顾她妹子阿紫。   萧峰因错杀阿朱,心中十分愧疚,此后便果然十分照顾阿紫。然而当日萧峰与阿朱本是一同出现在小镜湖的,使得阿紫以为他们俩是一对情侣,阿朱死后,阿紫便一直称呼萧峰作“姐夫”,萧峰屡屡纠正却也无甚效果。   后来得见康敏与段正淳当面对质,萧峰才知晓马夫人当日是欺骗了阿朱,实则她自己并不知晓那带头大哥的身份,不过是为了报复段正淳当年辜负了她,才如此说的。   马夫人最终死在阿紫这小丫头手中,更是被毁了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容貌。   临死前,马夫人对于萧峰眼中至今没有她的身影很是愤恨,骂道:“当年洛阳城的百花会中,我在那黄芍药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瞧着我神魂颠倒?偏你这家伙自逞英雄好汉,竟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瞧。倘若你当真没看见我,我也不怪你,可你明明见到我的,却当作视而不见,当我与那庸脂俗粉无丝毫分别。伪君子,无耻之徒!”   萧峰至此才知为何马夫人一直为难于他,可人之将死,便如灯灭,他也只好实话实说:“我从小不喜跟女人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没工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淡淡的不看你。再说你是我嫂子,我没瞧见你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   马夫人恶狠狠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恁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会从头到脚将我细细打量。只有你,始终没有瞧过我。那百花会中,男子以你居首,女子以我第一,而你却不向我好好瞧上一眼!”   萧峰心里也是叹息,这马夫人竟自负到这种地步,委实少见:“男子目不转睛地瞧着一名女子本就不敬,何况你又是我嫂子,我不瞧你有甚好奇怪的。这世上美貌女子多了,难道我便要一一仔细看过去?我要瞧便也只会瞧自己心仪之人!”   阿紫本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人,此时听萧峰说到心仪之人,便在一旁抢道:“我姐夫要瞧自然是瞧我姐姐,大理国镇南王的女儿,哪会瞧你这种庸脂俗粉!”   “阿紫,不许胡说!”萧峰不知纠正了她多少次,让她不要喊他“姐夫”,她却屡教不改。他委实担心再这么下去,若是有一天被慕容听见了,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想到此处,萧峰不由自嘲一笑,如今慕容连见都不愿见他,又谈何风波不风波的。   马夫人却吐了口唾沫大笑道:“原来咱们的乔大帮主竟是给这小蹄子迷上啦,你做不成丐帮帮主,便要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哈哈哈,委实可笑!”   阿紫又道:“就是要做驸马爷又如何?我姐姐年轻貌美,你这种面目可憎的老女人哪里比得上!”说着竟将一面镜子放在马夫人面前。   那马夫人向来已自己的容貌为最要紧之事,如今见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竟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便被吓死了。   辽国   如今马夫人已死,萧峰不知这世上是否还有人知晓那带头大哥的身份,总之他自己这边已是断了线索。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萧峰便打算去燕子坞寻慕容复,也好把……阿朱的消息带回去。   谁知阿紫在这档口竟又出了幺蛾子。原来她当初拜入了星宿派星宿老怪丁春秋门下,此次逃出门派还将门派至宝神木王鼎偷了出来,丁春秋派大弟子摘星子寻找阿紫,并将神木王鼎带回。   然而阿紫却矢口否认她身上有神木王鼎,还口口声声称自己并没有偷盗此物,最后被摘星子打了一掌生命垂危之际,为萧峰救下。   说来阿紫与她姐姐阿朱的际遇真是相似,两人皆是身中掌力生命垂危,又皆被萧峰救下。萧峰其实并不喜欢阿紫过于阴狠毒辣的性格,可是他错手杀了阿朱,心有愧疚,又答应了阿朱要照顾阿紫,他向来一言九鼎,便也不能放任阿紫性命垂危而不管。   因大夫说要救阿紫性命,必得要品质极佳的老山参才成。萧峰素来听闻长白山一带的老山参有活死人之效,便带着阿紫一路往东北方向去了。至于燕子坞之行,却又耽搁了下来。   天阶斜月凉如水,穿过木质窗柩洒在案上,斑驳诡谲。   慕容复身披单衣靠在床头,思考着白日里得到的辽国皇太叔耶律重元有意叛乱的消息。辽国若是内乱,他再于其中谋划一番,引得辽宋刀兵相加,他大燕是否能在其中谋得好处。   慕容复当日受了重伤回到燕子坞后,便不顾王语嫣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将表妹送回了曼陀山庄,自己则闭关养伤。   然则疗伤需要心静,他那时被鸠摩智那一番话扰得心烦意乱,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自己不如乔峰云云,竟一直不得静心,反而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伤上加伤。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慕容复身上的伤势才得康复。   慕容复心里存了气,竟打定主意想与乔峰争个高下。武学上既无法成功,那便在其他方面做得比他强上万倍。他慕容家本就是鲜卑后裔,世代以兴复大燕为己任,财富人脉上积累雄厚,只待时机合适,便能揭竿而起,重拾大燕国辉煌。   到时他慕容复尚有登基称帝的机会,看那乔峰还如何与他相争。   慕容复虽这么处心积虑的一直想要赢过乔峰,却也没有深思是为了什么,只以为自己既然与那乔峰齐名,便不能一直比他不过,近来无论是感情还是武学,他皆矮了那姓乔的一头,这让心高气傲的慕容复如何接受得来。   自忘儿去后,他便打定主意不再与乔峰有任何牵扯,却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心,在那英雄大会上救了他性命,也看到他与阿朱那情深意重的模样,累得自己又添内伤。与鸠摩智那场打斗,若是在他全盛时期,未必不能打败那番僧,结果又被乔峰所救,平白矮了他一头。   想起乔峰那假惺惺的关心模样,慕容复心里又是一阵怄气。他既已与阿朱相好,又何必再来招惹他,难道他想让自己与自家婢女争风吃醋吗?他慕容复即便以男身为他产子,也还未曾自甘下贱到那般程度。   此次得到辽国消息,他定要好好谋划一番,引辽宋交兵,借机兴复大燕。他不信这样还能让乔峰占得先机,这一生,他定要赢那可恶的乔峰一次。   姑苏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那日,慕容复带着邓百川、公冶乾两人轻装简从,驰马往辽国的中京大定府而去。辽主耶律洪基长年居于中京,倒把原本的上京临潢府空置着,那上京到底是几代辽主经营之地,更是辽国百年来的政治经济中心,即便新贵朝臣们皆随当今国主长居中京,可残留的庞大势力仍旧不可小觑,倒给了阴谋叛乱的南院楚王耶律重元以便利。   冬日的北方笼罩在白雪之下,皑皑如冰雪世界,静谧和谐。大定城里倒是如南方商业重镇一般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慕容复身披雪白毛裘,牵马行走于城里的主干道上。那裘衣领口的毛量尤其丰富,是邓百川找遍了整个大定城才找到的最佳御寒之物,衬得慕容复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尤为精致立体,街边的男女老少无不侧目而视,眼带惊艳。   北方汉子普遍高大又魁梧,带着一股子蛮霸之气,便是女子也较南方女子高上不少。慕容复身量虽也不矮,与一般北方汉子相差无几,可他那身形却较为瘦削,又是常年生活在江南水乡之地,身上掩不住地透出一股水灵之气,配上白皙精致的面容,往那里一站便是说不出的风姿翩翩。   慕容复带着邓、公冶二人来到这中京大定府已一月有余,此时他们方与那南枢密院参知政事萧保烈策马游猎而返。南枢密院乃综理汉人军政的最高官衙,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等,为正、副宰相。萧保烈素来敬佩勇猛无匹之人,又爱游猎,慕容复投其所好,在他游猎之时借机上演了一场徒手博虎的好戏,后又一人打倒他手下数一数二的勇士,立刻得萧保烈引为知己。   慕容复在江湖上有南慕容之称,武艺之精湛、内力之深厚又岂是辽国那些只考蛮力的所谓勇士所能比拟,只是谈笑间便将他们尽数打翻在地。萧保烈见长相出众,又勇猛无敌,自是喜爱非常。近日他常邀慕容复出城骑马狩猎,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慕容复知道辽主素爱汉人的诗词歌赋,对南枢密院总理的汉人事宜也很是看重,南枢密院的高官皆是他亲信。便是凭着这点,慕容复费尽心机结交萧保烈,并装作无意间展示了自己在诗文方面的深厚功底,终于得他承诺将自己引荐给耶律洪基。   在慕容复的计划中,他决定先得到辽主的看重,当皇太叔耶律重元起兵叛乱时,他只消在其中周旋一二,便能使得这场内乱持久下去,到那时大宋见辽国内乱自会意动,他再派人说合一二便能引宋国向辽国发兵。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在耶律洪基面前展示些才能,必能得到兵马与叛军和宋军作战,到时两国国力空虚,他手中又有兵马钱财,还怕大事不成乎?然而此刻最重要的便是见到辽主耶律洪基。   三日后,萧保烈派人送来请帖,邀慕容复去他府中一叙。慕容复正是有求于他之时,自然整装准时赴宴。   慕容复仍是那身雪白裘衣,三千黑丝以剔透白玉簪竖起,衬得眉目间丰神俊朗至极,端的是公子世无双。   踏进萧府时,慕容复因方策马飞奔过,白皙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平添一丝艳丽。   只见萧保烈神色恭敬地伴着一身着深蓝裘衣的魁梧汉子在武场赏玩兵器,慕容复走近时,也无人阻拦,想是萧保烈早有吩咐的缘故。   走到他们身后几步远时,慕容复止步抱拳道:“在下慕容复,见过萧大人。”因不知那裘衣汉子身份,他便也不好贸然称呼,虽则他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   听见他的声音,两人转过身来,慕容复这才看清那蓝衣人的模样,三十□□的年纪,一张国字脸很是威武,带着些上位者的气势。   然而当慕容复打量那人时,他也正在打量慕容复。乍一见到慕容复,他心中便狠狠一跳,因他身居高位,平素也是见惯了美人的,却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男子,一时竟看得呆了,直到身边的萧保烈小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这时,萧保烈向慕容复介绍道:“慕容贤弟啊,这位便是你一直仰慕的我国圣上。”慕容复为取得萧保烈信任,为他引荐,少不得讲些自己对当代辽国国主多么仰慕多么敬佩之类的话。   此时被萧保烈这么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倒弄得慕容复有些不好意思。   耶律洪基听了倒很是开怀,哈哈大笑道:“哦,你很仰慕朕么?”   慕容复忙准备下跪行礼,口中道:“慕容复拜见皇上。”将将跪倒之时,却被耶律洪基扶住双臂阻止,既如此,慕容复也不好坚持,少不得顺着他的力道重新站起来。   然而正当慕容复收回手臂时,右手却被耶律洪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心中虽很是厌恶,可想到自己的目的,却也只得生生忍下,并道:“多谢皇上。慕容复在宋国时,听闻当代辽主雄才伟略,乃少见的英明君主,心中便很是仰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耶律洪基对他这一番话显然很是受用,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听萧卿说,你满腹经纶,熟读诗词,一身武艺更是了得,乃少见的人才,非要朕见你一见。听闻你一人将他身边那些勇士全部打倒,还以为你是个魁梧的蛮汉子,想不到你竟是如此风姿出众,果真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慕容复自然忙道不敢。   下药   耶律洪基素来是个喜好美色的,他的皇后萧观音便是大辽国第一美女,自到了他的身边后,便圣宠不衰。   那日见了慕容复,他回宫后便久久不能忘怀,心里也痒痒得厉害,总想把人弄到手。那萧保烈自是深知帝王心,当初将慕容复引荐给皇上也未必不是因着他那极盛的容颜。   因皇上催的急,萧保烈也只得想尽办法让皇上抱得美人。可慕容复那武艺确实高得离谱,他身边就没有比得上的人,寻思了好几天,萧保烈也只能放弃武力强压的方法,选择智取。   至于这智取的方式嘛,自然是与此次东巡狩猎有关。   辽主耶律洪基东巡狩猎,特招慕容复伴驾在侧,后宫妃嫔则一人不带。旌旗半卷,禁军开道,御驾龙撵,盛大而隆重,萧保烈是个极有手腕的人,这么一副盛大的东巡阵容,他不过几日便准备妥当。   耶律洪基为示恩宠,特地招慕容复随侍御撵,登上御撵那刻,众人叩首三呼万岁,场面之浩大,便是慕容复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耶律洪基瞧见慕容复那微微变色样子,心里有些得意,他这么做也是想让慕容复看清楚,若跟了他那就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   然而慕容复心里想的却是若日后大事得成,他的脚下也将匍匐着天下人,只要是有野心的男子,想到那场面谁人会不激动,一时万丈豪情便冲天而上。   这几日辽主待慕容复过分的热情,他不是没有感觉到,也大致猜到了耶律洪基的想法。一人独处时,他也曾无意识间抚上自己的脸庞,慕容复知道自己相貌出众,却不知道出众到如此地步,让辽国之主一眼便看中了他,千方百计要得到他。便连当初的乔峰,喜欢上他也未必不是因了他这过盛的容颜。   东巡路上,慕容复不是没有感觉到耶律洪基和萧保烈明里暗里的试探,可他又能如何,他一介男子难不成还真要躺到那辽主龙榻上承欢?他做不到!一个乔峰已经够令他心烦意乱的了。   慕容复也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这几日他躲过的迷烟、春/药已经不止一回了。若不是为了辽国内乱之计,他早就一掌打昏这耶律洪基飘然远去了,如今却只得日日忍受这些人的骚扰,委实不胜其烦至极。   他当初还想着凭自己的武艺才智得到耶律洪基的信任,能够近身随侍,谁知他这目的是达到了,却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靠自己这张脸,想想也真是可笑。   那日巡至长白山地界,慕容复借口身体不适,留在营地未曾伴驾寻狩,好歹躲开这耶律洪基半日。谁知就这半日功夫,耶律洪基便带回来一个他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原来耶律洪基在狩猎之时遇到猛虎袭击,身边侍卫皆不是敌手,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峰出现了,他一掌便将那猛虎打死,自然得到耶律洪基的感恩。后又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执意要与他结拜成兄弟。这皇帝结拜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此两人便先认了兄弟的名分,在耶律洪基百般邀请之下,萧峰只得来到营地准备正式结拜。   两人结拜后,耶律洪基便命人将一直呆在帐篷里的慕容复请去介绍给他的结拜兄弟。结果一踏入主帐篷,便听得萧峰失声叫道:“慕容!”   慕容复心里也是震惊,却仍强压住这份情绪淡定行礼请安,之后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倒是耶律洪基很是惊异,问道:“贤弟可是与慕容相识?”   萧峰不知慕容为何在自己这结拜大哥的身边,只简单道:“是在中原时结识的,中原武林有句话叫作‘南慕容,北乔峰’,说的是当代武林的两位青年高手,北乔峰便是弟弟,至于这南慕容,说的便是这位慕容公子了。如此,我二人怎会不相识?”   耶律洪基更是惊讶,他虽听萧保烈说过慕容复武艺很是了得,可见到真人后他便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了,却不知慕容竟与他这位贤弟齐名,贤弟当时一掌将那猛虎毙命他可是亲眼所见的,难道慕容这模样武艺竟也如此了得?   这么想着,耶律洪基少不得开口问道:“竟有此事?那慕容的功夫比之贤弟如何?”   萧峰看一眼垂眼而坐的慕容,轻笑道:“不相上下。”   听得此言,耶律洪基心中一片震惊,若真是如此,他得到慕容之路岂不是更加崎岖。然而就在此时,慕容复却开口道:“在下不过雕虫小技,如何与萧大侠相比。”   萧峰这契丹人的身世,当初在武林中可是惹起了轩然大波,然而直到此时,慕容复才第一次称呼他的“萧”姓。   耶律洪基这才安下心来,他就说嘛,慕容这身子骨如何能与他贤弟这魁梧大汉相比。   萧峰也不再反驳,只道了句:“慕容过谦了。”   却是耶律洪基笑道:“依朕看,慕容这身子骨倒真不如贤弟结实,今日不还身体不适么!若是动起手来,慕容你怕还是要吃亏的,方才见贤弟打虎那一掌隐隐带了些龙吟之声,威猛霸道的很。”   慕容复本就对萧峰有些怨怼,见不得自己矮上萧峰一头,如今听了耶律洪基的话竟是逞起了口舌之快:“虽说比不得萧大侠的降龙十八掌威猛,慕容却自认还是有些手段的,若是能与萧大侠堂堂正正比上一场,不就能令皇上看一看到底是谁的手段更高明一些?”   萧峰一听这话便知慕容这是与他较着劲呢,可叫他与慕容过招他又如何下得了手,这话说出去可能没人信,若问他与当今江湖上的哪位高手对战最没有胜算,他定会说是慕容,因着他面对慕容根本毫无战意,使不出那千般手段万般能耐。   考虑到这些,萧峰只道:“姑苏慕容家乃武学世家,精妙功夫数不胜数,南慕容在江湖上更是鼎鼎大名,萧某自问面对慕容公子毫无胜算,这比试之言不若就此作罢。”   耶律洪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一点也不想自己看中的美人儿被贤弟打伤,慕容伤着一星半点他也是要心疼的,故此听了萧峰的话便连连附合。   慕容复见状也不再言语,心里仍有些遗憾,他一直想在全盛时期与萧峰好好比上一场,然而今日这比试却是不能的了。他幽幽看一眼萧峰,勾起两人心中那不可为外人道的汹涌暗潮。   说起来,萧峰之所以会在此处,是因为他当初带着阿紫来到长白山附近寻找老山参,机缘巧合时下便在完颜阿骨打的部落里住下了,阿紫得了老山参的调养身子也在慢慢转好,只是调养身子并非一时之事,他也只能在此地多住些日子。   今日萧峰正巧外出打猎,却遇到猛虎袭人,作为练武之人他怎能坐视不理,然而救了那人后便被热情地邀请结拜成兄弟。他一想自己作为契丹人,还未曾有一个认识的同族之人,如今与同族之人结拜成兄弟也是一件好事,便答应了。谁知来到营地后才知道他的这位大哥竟是辽国的皇帝,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慕容竟也在此地。   他本想着结拜了便回去的,可见到慕容他就改了主意,只请大哥派了人去阿骨打处告知他的行踪,让他们不用担心便罢了。   好不容易熬到夜间,萧峰趁着夜色偷偷潜到慕容复的帐篷边,谁知竟看到有两人偷偷摸摸进到慕容的帐篷,他怎能放任外人伤害慕容,便一人一记手刀将两人劈昏了。   进得帐篷,萧峰见到慕容衣衫凌乱地躺在床上呻/吟,这场面萧峰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却仍血脉膨胀难以自持。   慕容复本已明里暗里躲过好几次药物,然而今日因见到萧峰便一直心绪不宁,他也委实想不到萧峰在这里耶律洪基还敢对他下药,一时不慎便中了招。   就寝时尚没什么感觉,然而过了一会儿,慕容复便觉得自己身上阵阵发热,后来即便掀开被子仍觉得燥热难耐,甚至身后那处也隐隐有些感觉。他一时恨得咬牙切齿,那耶律洪基委实可恶至极,竟给他下这种唯有承受方能解去的药物。   这药若是在慕容复受过情爱滋润之前,说不定咬咬牙冲点凉水也就过去了,坏就坏在慕容复那处本就受过爱情的浇灌,到如今已禁欲多时,加之他曾经生产过,那处更是敏感得不行,再加上药物的作用,人立刻就软倒了。   萧峰默念清心咒强逼着自己镇静下来,枉他经历过无数艰险,一遇到慕容便失去了往日的冷静。   此时尚不是去追究令慕容变成这般模样的原因之时,萧峰用一旁的裘衣将慕容全身一裹后,便把人横抱起来,施展轻功朝他所知道的一处湖泊飞去。   慕容复浑身燥热,如今还被裹上了裘衣,自然挣扎个不停,呻/吟间呼出的热气打在萧峰颈间,把个昂扬大汉弄得手脚发软,口里清心咒不停才挨到那处湖边。   死讯   将慕容复放在湖边后,萧峰本想用冷水为他降温,谁知慕容复竟双手勾住了萧峰的脖颈不让他离开。   意乱情迷之下,许是萧峰的气息太过熟悉,勾起了慕容复深藏在心底的炽热。   萧峰面对这般模样的慕容本就心潮纷涌,如今又见慕容主动,更是立刻找不到原来的思绪,双手也不甚老实地往慕容那白色裘衣内揉捏起来。   夜光映照在湖水中泛出泠泠的波纹,冬季的长白山脚下依旧冰冷,两个人灼热的体温却融化了周边的冰寒。   天色将明时,水鸟带着孤傲的鸣叫前往湖泊中觅食,萧峰将折腾一夜后精疲力尽,此时已睡过去的慕容复送回帐篷。   慕容复醒来时,脑子确实懵了一下,待将昨夜之事尽数回忆起来后,他的脸色顿时转为铁青。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竟死死地拉住萧峰向他求欢。   这种场面他记忆中有过一次,就是在崖底两人头一次在一起时,可那时他还未曾恢复记忆,只以为自己是小白。昨夜,却是他真正成为慕容复后第一次与萧峰欢好,抛弃了所有的骄傲与伪装,拼命在萧峰身/下承欢。   如今,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去面对萧峰,再去恨他。慕容复一直不想承认自己不如萧峰,然而昨夜,他却真真正正地输了,输得毫无颜面,面子里子丢得一干二净。   更加讽刺的是,慕容复却还要感谢萧峰,若是没有他,他昨夜定会被送到耶律洪基的龙床上受尽侮辱,相比之下,慕容复私心里还是更加接受萧峰的。   事已至此,慕容复只能接受现实,尽量以最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接下来的日子,至于耶律洪基,哼,待他大事得成,定不会饶了他的。   慕容复将内力运转一个周天后,身上的酸痛便稍有好转。然而待他穿戴整齐,方走出帐篷时,却见萧峰迎面走来。   一见到萧峰,昨夜那难以启齿的场景立刻出现在慕容复脑海,他虽然羞恼,却也不得不主动开口道:“昨夜……多谢你了。”他慕容复从不欠别人的。   听到慕容复竟为昨夜之事向他道谢,萧峰眼神立时有些闪躲,他本可以用其他方法为慕容解去药性的,却是他自己受不住诱惑乘人之危了,然而此时慕容竟还感谢他,令他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萧峰只得硬着头皮道:“慕容,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慕容复听他将两人的关系说得如此亲近,也不知如何反应,若是反驳罢,自昨夜后还要否认就显得有些矫情了;若是承认,慕容复心里委实也有那么几分不甘。   一人愧疚,一人纠结,一时竟出现了无言的沉默。   两人闲散地踱着步子,渐渐离开营地,走向那苍茫无人的草原深处。   走着走着,也许是感觉气氛太过沉闷,萧峰突然问道:“慕容,我想问你……那个孩子怎么样了?”问出这个长久以来一直梗在心里的问题后,萧峰不自觉摒住了呼吸,他真的太过思念那个融了他与慕容血肉的孩子了。   然而慕容复却猛然间止住了脚步,右手抚上胸口,粗粗喘了几口气。   萧峰一见慕容这模样便知道不好,心脏一时跳得厉害。他忙抓住慕容复双肩,大声问道:“孩子怎么了?快该诉我,慕容!”   见慕容复竟闭上了双眼,紧咬牙关一语不发,萧峰更是着急。自那崖底出来,他便一直想着找到慕容和孩子,然而世事无常,那段时间他自己身上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一时竟连慕容的面也没有见到,等到终于见面时,却连话也没说几句便不欢而散,是以直到此时萧峰才有机会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可慕容此刻的反应,让萧峰仿佛心有灵犀般感觉到孩子定是出了事情,他箍着慕容复双肩大力摇动着他的身体,急切道:“慕容,你倒是说呀,孩子到底怎么了?”   慕容复一皱眉头,猛然甩开萧峰的双手,转过身背对着他。可萧峰却从慕容复那略微抖动的身体中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萧峰大气不敢出一口,凝神等待慕容复的答案。   良久,慕容复才轻声道:“忘儿他……去了。”声音里带着些微不可闻的颤抖。   萧峰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心头一阵剧痛,禁不住退后两步,嘴巴张了几次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什么叫……去了,慕容复,你告诉我,什么叫他去了!”   “去了就是死了,忘儿他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慕容复本就为忘儿的事情伤痛欲绝,一直也不愿提起,甚至连想一想都能感觉到窒息的疼痛,此刻被萧峰这么骤然问起,他情绪怎能不崩溃。   “你说……他叫‘忘儿’?”萧峰的关注点竟然转移到了孩子的名字上来,不知怎的,他竟有一种喘不上来的气闷感,“哈哈,忘儿,忘却前尘。慕容复,慕容复,你这是要了结与我萧峰的前缘啊!”   听到他这番话,慕容复的心境竟奇迹般平稳了,他缓缓转过身直面萧峰那蕴藏暴怒的双眼:“没错,我堂堂姑苏慕容氏南慕容,为什么要受你的侮辱,甚至为你以男子之身……”   萧峰怒极反笑:“你原来一直认为与我在一起是侮辱了你么?”   慕容复却淡淡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萧峰猛地点头:“好,好,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了。那你告诉我,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   “萧峰!”慕容复失去了原来的平静,大声打断萧峰接下来的话,狂笑道:“你竟以为是我杀了自己的孩子么?萧峰,我慕容复再不济也知道‘虎毒不食子’的道理,忘儿是我历尽艰险亲自生育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又懂得什么!”   提起忘儿慕容复本就伤痛难忍,如今又遭到萧峰这般诛心的猜忌,一时竟内力倒涌筋脉逆行,伤到了心脉,喉头已经猩甜,他却强自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这种时候,他怎能在萧峰面前示弱。   慕容复深深看了萧峰一眼,强提一口真气,纵身离去。   长白山附近地处荒僻,跑了不知多久,才见到一个城镇。慕容复找到一家客栈入住,直到让自己躺在床上,他才将那口鲜血喷出,放心昏死过去。   至于萧峰,慕容复最后那番话给了他当头一棒。没错,他真该死,怎么能怀疑是慕容自己杀了孩子?即便他心里对自己不满,又怎会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那孩子不仅是他萧峰的孩子,更是慕容的骨血,他怎能产生那种想法!   正当萧峰打算循着慕容复离开的方向去寻他时,耶律洪基派了人来找他,说是皇太叔耶律重元叛乱,请他回去共商对策。   萧峰看了看慕容复离开的方向,面上闪过犹豫,一边是他大哥,又关系到国家大事,一边是慕容,牵涉着复杂难言的私人感情。萧峰一时间委实不知该先解决哪一边,最后,他咬咬牙,去了耶律洪基处,他想慕容这时应该不是很想见到他罢。想到方才的对话,萧峰不由自嘲一笑,慕容不是认为与他在一起是侮辱么!   萧峰并不是圣人,在感情上,他也会感到疲倦和心累,若是往常,他知道慕容心里有他,他还能厚着脸皮一次一次去找慕容,可方才那些话真的给了他心里以巨大的冲击,慕容对他们的感情竟一直是不屑的,再加上甫一得到孩子已去世的打击,萧峰一时心如死灰。   那孩子,萧峰只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抱过一次,自从与慕容分开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孩子一面,未曾想那一面竟成永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不知何时,萧峰竟已虎目含泪,为那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也为那绝情的慕容复。   萧峰心里不愉快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以一人之力于沙场上结束了叛军首领耶律重元的性命,后被耶律洪基破格晋封为辽国南院楚王,并将原本耶律重元的封地转封给了他。   后来阿紫离开阿骨打处来了萧峰身边,耶律洪基见她活泼可爱,很是喜欢。又听她口口声声叫着萧峰姐夫,便也给了她一个郡主封号。   耶律洪基发现慕容复失踪,并不是没有问过萧峰慕容复的下落,可是见到萧峰一口咬定不知道,他也没有办法。既然无法从萧峰口中探知慕容复的下落,他便只得派人私下打探,不知是辽国境内,便是宋国也派了不少密探,颇有一种找不到慕容复不罢休的架势。   至于萧峰,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月饮酒,可即便是百十斤极烈的烧刀子也无法将他灌醉,不醉又如何将心底最深处那个人拿出来思念。   萧峰手握酒杯一饮而尽,慕容,你此刻是否与我望的是同一轮圆月?   珍珑   慕容复养好伤势回到燕子坞时,时间已过了两月有余。   因为萧峰的突然出现,慕容复加深辽国内乱、引辽宋交兵的计划不得不破产,加上那日两人间又闹了那一出,隔阂再度加深。   姑苏地处长江以南,属太湖流域,燕子坞周边那湖那水便是正经的太湖水。   春日的江南暖阳正好,鸟语花香,彩蝶纷飞,正是梦入江南烟水路,醉舞春风谁可共?   有道是“六月荷花满池塘”,五月的燕子坞周边莲叶已呈伞状铺满水面,莲花初初吐蕊,亭亭玉立直似豆蔻少女,却难掩娇羞。   阿碧素手摇轻舟,以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轻哼:“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端的是歌声缥缈,人面桃花。   慕容复偶尔泛舟湖上,清茶一杯,书册一卷,倒是难得的闲适平和。自与那萧峰开始莫名纠缠以来,他已许久不曾享受这般静好的岁月了。   突然间,阿碧只见慕容复放下手中的书册,运起轻功,身形一晃,脚尖在莲叶上轻点几下,飞身上岸,徒留身后泛起的片片涟漪,而湖边,风波恶已在等他。   慕容复近来不是受伤便是四处奔波,已很久没有悠闲过了,今日难得放松半日,又被风波恶打断,心情自然不会好,故而他只淡淡问道:“何事?”   风波恶立刻将手中的纸条拿给慕容复,原来“聪辩先生”苏星河于函谷关布下珍珑棋局,言明解开者得传逍遥派武功,请有兴趣者六月十日于函谷关一会。   逍遥派在当今的江湖上似已销声匿迹,但在几十年前却曾名噪一时。其他人也许不知道这个门派,慕容复却是知道的,因慕容家也是传承已久的世家,家中典籍也曾记载过逍遥派事宜。此派武学心法高深莫测,一但学成便是武林中的顶级高手,然此派只收容貌出众、武学天赋奇高者,入门门槛极高,故而门徒也是甚少,无人知晓其门派地址,近几十年来已渐销声匿迹。   如今有机会得传逍遥派武学,慕容复自然不会错过。至于这珍珑棋局,据说是苏星河之师无崖子穷三年心血所布,至今无人能解,据慕容家典籍记载,无崖子乃几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武学宗师,因逍遥派只出美人,故而无崖子这相貌自是不必说,还精通琴棋书画星相占卜,可说是位全才人物,他穷尽心血所布的棋局自然不会差的。   慕容复也是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棋技自认是不差的,这珍珑,他倒是也想要去破上一破,若能得窥逍遥武学,那是意外之喜,若是解不开也没什么损失。   然而临出发前,王语嫣又偷跑出来寻慕容复了,慕容复想着表妹棋技亦是不差的,便也带了她同去,到时说不得也是个助力。   慕容复、王语嫣加上四大家臣,六人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到函谷关时也堪堪赶上了日子,五个大男人还行,只是王语嫣身体柔弱,稍稍吃了些苦头。不过王语嫣向来是有表哥万事足的人,有慕容复陪着,路途之苦她倒也不觉得什么了。   函谷关已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慕容复稍稍看了几眼,少林来了几位玄字辈大师并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小和尚,那番僧鸠摩智也在,四大恶人到了三位,恶贯满盈的段延庆想必也在哪个疙瘩角窝着罢。   此时段誉正和一身材消瘦的白胡子老头儿,坐在一石制棋盘两边厮杀,一见到王语嫣出现立时连棋也不下了,忙跳起来跑到慕容复几人跟前抱拳道:“段誉见过慕容公子,几位大哥,还有……王姑娘。”   慕容复只是向他点点头,道了句“幸会”便别开头观察棋局,段誉是萧峰的结拜兄弟,他自是不想有过多联系。那段誉见慕容复一副冷淡神色也并不着恼,只一味纠缠着王语嫣说话。   王语嫣因表哥在身边也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流,但碍于情面,又见表哥一味观察棋局并不理她,也只得与段誉敷衍几声。   段誉见王姑娘愿意理他,哪里还管是不是敷衍,只是兴奋地不停说话,早把那下了一半的棋局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白胡子老头儿见段誉棋下了一半就跑去找姑娘了,也只得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黑子,这局棋本已下了不少时间,白子已是必败之局,接不接下去倒也改不了这结局。   此时,场中来了七男一女八人,齐齐在他面前拜倒:“徒儿拜见师父。”当日那聚贤庄上的薛神医赫然在列。   慕容复脑子一转便已明了,那清瘦老者就是聪辩先生苏星河,至于另外那八人,想必人称“函谷八友”的就是了。函谷八友是苏星河的弟子,除武艺外一人精通一门技艺,分别为琴颠康广陵、棋魔范百龄、书呆苟读、画狂吴领军、神医薛慕华、巧匠冯阿三、花痴石清露、戏迷李傀儡,唯有七弟子石清露为女子。   这函谷八友说来也是可笑,当初苏星河收徒时原意是主修武艺副修技艺,结果这八个弟子竟然成了工艺专家,武艺却平平。这也是随了他们师父,苏星河本人就是花了太多时间在其他技艺上,导致了武学方面的落后,竟不是自己师弟丁春秋的对手。   外界所知无崖子已去世,其实并没有,此次珍珑棋局之设,便是为了给无崖子挑选关门弟子传授衣钵,若不是苏星河不专注于武学,无崖子哪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言归正传,八名弟子拜见了苏星河这位恩师后,棋魔范百龄便提出要挑战一番这珍珑棋局,苏星河是最知晓解开棋局意味着什么的人了,听到自己的弟子有这番想法自然是大力支持,然珍珑之难便是他自己也无法解开,却也不好强求徒弟定要解开了。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实乃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胀,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再算得几下,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苏星河原也没指望他能解开这棋局,故只定定地看着他,说道:“这局棋原是极难,你天资有限,虽然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这棋局一旦深思便有迷人心魄之险,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是要继续想下去呢,还是不想了?”   范百龄喘了几口气,坚定道:“生死有命,弟子……决意尽心尽力。”   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慢慢想罢。”   然而范百龄凝视棋局半刻后,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见范百龄已是强弩之末,苏星河也只能摇摇头道:“吾徒还是莫要强求为好。”说着又面向众人道:“此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三年心血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几位大师精通禅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模溢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虽然在下参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这个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成先师这个心愿,先师虽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听完他这一番话,围观众人不可避免地与身边人窃窃私语一番,却无一人上前。这珍珑棋局乃难得一见之妙局,破解自也须下一番苦功夫,哪是那般容易便让人破了的。   慕容复此前已费了不少时间观察此局,此刻又见无人上前,便几步上前朗声道:“在下姑苏慕容复,不才也想来破一破这棋局。”珍珑破之不易,他不过也只是试一试罢了,也并未想着定要破解此局,故而心态也是轻松。   慕容复的名号苏星河自是听过的,见慕容复有意破局,便笑道:“南慕容名震天下,即有意来试一试这珍珑棋局,那就请罢。”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后,便率先于黑子一方落座,慕容复见状也于白子一方坐了。   起先几子难度尚可,慕容复也是深思熟虑后才落的子,然而苏星河黑子落第四子后,慕容复不由脸色一变,这一着大出他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过了良久,才又下一子。   魔障   苏星河当即回堵,慕容复继续追击,就这么一来二回,又走了十几子后,慕容复脸色越来越苍白,衬着他白皙的脸颊几近透明。   猛然回神间,慕容复才发觉两人一直纠缠的地盘还只是在边角上,至于那广大腹心地带更是连上都没上去过。   慕容复心头一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自己费尽了心机,原来不过只是边角的纠缠,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   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是焦急。   围观众人见慕容复捻起一枚白子后,突然呆呆注视着棋盘,一动也不动,均有些诧异,这珍珑棋局可是神了,下它的人一会儿吐血一会儿呆滞的,也不知这里边有什么猫腻儿。   其他人是看热闹般的嘀咕,慕容家的四大家臣和王语嫣可不是,包不同向来是个藏不住话的,见自家公子爷这般模样,当即就指着苏星河问道:“老头儿快说,是不是这珍珑棋局里藏了什么蛊惑人心的东西,否则我家公子爷怎么突然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邓百川作为四人中的大哥,自是比其他三个沉稳一些,他心里虽然也为公子爷着急,可好歹顾忌着慕容世家的颜面,见包不同如此莽撞,便一挥手打下包不同指着人的右手,责备道:“三弟,不可对聪辩先生如此无礼。”   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三人虽性格各异,对大哥的话却是听的,可包不同胡搅蛮缠起来也是够让人头疼:“大哥,若不是这珍珑棋局,公子爷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现在还不知到底怎样了,若是一会儿公子爷真出了事,我包不同就算把命搭在这儿也要讨回个公道!”   邓百川脸色顿时一肃,道:“公子爷若真有什么事,我们几人自是不在乎自己性命的。可聪辩先生既然敢把珍珑棋局摆在这儿,就定然不会害人性命,否则,不说我们几个,就是今日来了这函谷关的众家英雄那也是不依的。”说着又转向苏星河,微微一笑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包不同听了邓白川的话,心里一转,倒也是这么回事儿,好歹算是压下了自己的暴脾气。   倒是苏星河,见了慕容复的模样,又听邓百川这么问他,只得起身面向众人道:“这位英雄说得是,大家放心,珍珑棋局虽难破解,到底也就是个棋局,断不会害人性命的。至于先前小徒口吐鲜血,实是他棋力造诣不够,被这奇诡复杂的棋局迷了心窍,又强行推衍所致。至于慕容公子,许也是在心里推衍棋局,大家不必过于忧心。”   众人听了苏星河的保证,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去观察这下了一半的残局。燕子坞几人知道自家公子爷无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专心戒备着以防生变。   然而一心系在表哥身上的王语嫣却不干了,她素来不爱舞刀弄枪,却为了能与表哥多谈上两句,逼着自己遍览还施水阁的武功秘籍。表哥喜欢的她都会尽量去学,这棋道自然也是,抱着能与表哥对弈的想法,她在家中也曾研究过一段时间,故而对这残局如今的状况也是略知一二的。   从一开始,表哥的棋子就被迫龟缩在一个角落,随着棋局的进行,表哥虽然走一步想十步奇招迭出,却均被聪辩先生的黑子压制,如今白子已然被围困孤岛,呈现强弩之末之势,表哥向来心高气傲,对自己的棋艺也很自信,乍然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一时想不通钻了牛角尖也是有的,只怕他也如先前的范先生那般强行推衍,弄得自己心脉受损。   这么想着,王语嫣脸上也显出焦急神色,对着呆愣的慕容复喊道:“这珍珑棋局委实精妙难言,步履维艰,表哥万不可强行推衍,否则必然自伤啊!”   段誉最是见不得王姑娘伤心着急,拉着她的衣袖安慰道:“王姑娘不必如此忧心,这棋局在下先前也试过,确实极难破解,慕容公子若实在破解不了,便如在下一般放弃就是了,定不会伤到自己的。先前那位先生想来是于‘棋’这一字上已然入了魔,不解开棋局誓不罢休,才会弄成那副样子,慕容公子肯定不会的。”段誉虽呆,对范百龄的评价却是说对了,他于棋道之上废了一生心血,故而江湖人对他的称号才给了一个“魔”字。   然而王语嫣听了却更是着急,表哥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别看他平日里一副风度翩翩的形容,骨子里争强好胜得很,常常执着起来便钻了牛角尖,不达成目的誓不罢休。有一次他在古籍中见到有人琴技之高超,能使蝴蝶为之沉醉而循声起舞,便愣是在水榭废寝忘食练了整整一个月,直至十指伤痕累累,终于得到百蝶绕梁,这才罢休。如今面对这珍珑棋局,可千万别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王语嫣立时担心得不得了,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段誉原以为自己方才那一番劝说应该能让王姑娘稍稍放心,谁知放心却没有,看这样子分明是更加担心了。如此一来,段誉便以为是自己惹得王姑娘落泪,在一旁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王语嫣拭了拭泪对邓百川道:“邓大哥你快想想办法,表哥这模样定是入了魔障,你可记得当初表哥练琴之事?我怕……”   这事儿邓百川自然是记得的,当初公子爷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硬生生在水榭练了整整一个月的琴,谁劝都没用,过后还被尚在人世的主母好好罚了一通。经王语嫣这一提醒,邓百川立时也担心了起来,公子爷万一对这棋局也入了魔,可怎生是好?   正在几人愁眉不展之际,耳边突然传来“哈哈哈”几声嘶哑的大笑,不过片刻功夫,一双手拄拐脸上皆是刀疤的中年人便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经过少林寺几位身边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顺手把那青衣小和尚也挟持了过来。   那面目可憎的人正是那四大恶人之首,穷凶极恶段延庆,他当年在大理皇位争夺中不慎失败,被段誉的伯父段正明得了皇位,自己则落得满身伤痕,本以为他要身首异处,想不到竟被他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后效力于西夏一品堂,如今四大恶人已成为一品堂的王牌杀手锏。   段延庆挟着小和尚来到棋盘前,看了一眼棋局和慕容复便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南慕容果真是浪得虚名,下盘棋不仅输得一败涂地,还能让自己陷入魔障,委实可笑之极。”他虽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嘴巴却一动不动,不知内情的人看着确实恐怖至极。然而追根究底,这也怪不得段延庆,他当年重伤使得面部筋脉尽断,一张脸上几乎做不得表情,更别提动嘴了,如今他能发出声音,靠的是以内力震动声带发出的腹语。   段延庆这一番言语讥讽却并未使得慕容复做出半点反应,他此刻还陷在棋局的妄念之中,对于外界的声响充耳不闻。段延庆见慕容复并不理他,重重“哼”了一声,便一拐杖打在慕容复胸前,毫无意外地将人打翻在地口吐鲜血。他这一拐杖看似甚慢实则极快,四大家臣便是想要阻止也是阻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爷被那大恶人伤到。   这一下子倒是将慕容复从魔障之中打醒,然而邓百川几人前来搀扶他时,他还甚是奇怪,自己明明在下棋,怎的突然便被打成了重伤。经邓百川的告知,慕容复才明白方才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的白子无论如何突不出重围,一时便浑浑噩噩起来,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当听到邓百川转述段延庆的讥讽之言时,慕容复一时有些气急,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直盯着段延庆道:“阁下既言慕容复棋技低微,不若自己也去破一破这珍珑棋局,我倒是想看看阁下高超的棋艺。”   段延庆又是一阵讥笑:“我的棋艺如何暂且不说,便是我手中这小和尚也比你强。”说着便一把将那小和尚按在慕容复方才所坐的石凳上,强硬道:“快拿起棋子下棋。”   那小和尚就是虚竹,他一出生便长在少林寺,从未下过少室山,此回下山也是奉命去送武林大会请贴的,此时被段延庆一吓,顿时唯唯诺诺道:“小僧……小僧不会下棋。”   “赶紧下,你要是走的步数比那慕容复少,就当心自己的小命。”段延庆才不管虚竹会不会下棋,只一味恫吓,他今日是铁了心要给慕容复没脸。   少林几位大师此时也在一旁,然而见到虚竹一时没有危险,便也并未上前夺人,只按兵不动地观察着局势,这段延庆武功太强,他们几人合在一起也不是对手,况且另外三个恶人此时也在场,他们绝不能轻举妄动。   虚竹见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颤抖着执起一枚白子。   破解   即便被逼着下棋,可虚竹从小到大只会念经、抄经,哪会什么下棋啊!   无法之下,他只得咬牙闭起眼睛,将手中的白子随意放了一处,立时便将自己的白子杀了一大处。然而穷途末路之下,偶尔也会有峰回路转之机的。   虚竹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时开朗了起来,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那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   一旁的段延庆此时才相信虚竹果然不会下棋,然而乍见到白棋的生路,他突然以“密音入耳”之术指导起虚竹来,原本他虽然对慕容复说了那些话,却并没有胜算,如今这么一来,白棋说不定能得胜,故此他自然要好好经营一番,给那慕容复一个没脸。   虚竹只听得自己耳中不时传来那大恶人的指导之声,但其他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心中虽然很是奇怪,却也仍按着提示做了,因他实实在在不会下棋,如今小命又捏在大恶人手里,如何反抗得了。   普通人施展“密音入耳”之术必须要轻微动一动嘴唇,如此也可能被别人发现,然而段延庆不同,他本就是使用腹语的,即便是平时说话也不需动嘴,施展起传音之术来显然更有优势,一时竟没有人发现他的小动作。   如此一来二去,半响过后,苏星河再也无法抵挡白子的攻势,终于弃子认输。众人一片哗然,几位高手都无法破解的棋局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破去,委实令大家咋舌不已。至于虚竹自己,更是想都没想过自己还能赢,直到此时还是一片茫然状。   只见苏星河站起身来,颓然道:“小和尚一直说自己不会下棋,老夫还当你果真不会,想不到自杀白子后你竟还反败为胜了,枉老夫精研这棋局三十几年,却还比不过你一个小和尚。罢了,罢了,你随我来。”   说完,便只一眨眼,两人已消失在棋盘前边的石壁之后,在场之人也不乏武林高手,却没有一人阻止得了。等到再去检查石壁的猫腻时,却发现不了任何异常。   段延庆心里极度懊恼,他费尽心思赢了这棋局,结果竟给他人做了嫁衣裳。珍珑棋局既有“珍珑”之名,又岂是可以简单破解的?小和尚那自杀确实给了白子一线生机,然而若不是他暗中指点,就凭一个毫不懂棋之人,又岂能下赢苏星河那般的棋道高手。   好在还有慕容复那输了的人在一旁,否则他这一趟函谷关之行岂非血本无归?   却说慕容复,自虚竹下棋开始,便被拉到一旁由四大家臣同时为他运功疗伤,此时众目睽睽,倒也不怕有宵小之人偷袭。   正主已经离去,函谷关之会也算结束了,众家英雄见没有机会得见逍遥派武学,皆纷纷离去,剩下的不过是担心着虚竹的少林寺几位大师、四大恶人和燕子坞一群人,再加上黏着王语嫣不放的段誉。   段延庆想起慕容复时,他的伤势才堪堪稳定下来。   段延庆拄拐走向慕容复,面上虽无表情,声音中却带着讥笑道:“如何?怕是这天下人到现在才明白他们所赞颂的‘南慕容’竟比不上一个小和尚罢,真是可悲、可笑!”   慕容复却面不改色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慕容复从未说过自己比天下所有人强,然这些与你又有何相干?”   段延庆接道:“与我确实没有相干,可与那辽国的国主便大有干系了!”   慕容复乍一听段延庆提到耶律洪基,心里不自觉一跳,下药的事情他还没有找他算账,如今轮得到他耶律洪基找他么!   见慕容复不答,段延庆继续道:“我西夏国向来愿意与辽国交好,我们一品堂得到辽国国主加派人手寻找慕容公子的消息自然不好视而不见,今日就得罪了,请跟我们往辽国中京走一趟罢!”   慕容复嗤笑一声:“你未免将我想得太弱了,我即便受伤,就凭你们四个,想将我带走还嫩了些!”况且经过方才运功疗伤,他的伤势已得到控制,并不妨碍此时对敌,他多时不曾在江湖上露面,他们竟忘了他“南慕容”的名号也是真刀真枪闯出来的不成?真当他是软柿子,谁都能来捏上一捏。   方才趁他神游之际打伤他的账还没跟段延庆算呢,此时正好一并了了。这么想着,慕容复率先施展起慕容家的绝技“斗转星移”攻向段延庆,那段延庆反应也是极快,想来一开始就在防着慕容复呢。   另外三大恶人见自家老大眨眼间就跟慕容复动起手来,也不偷懒,三人并起攻向邓百川四人,似有似无地倒将段誉和被他护在身后的王语嫣忽略了。   段誉确实是想护着王语嫣,可那也要王语嫣愿意让他护着呀,见到表哥正在对敌,她哪里能放得下心,只是细心观察着段延庆的招式,并时不时将他招式间的疏漏之处喊话告知慕容复,如此一来,段延庆渐渐处于弱势。   王语嫣此举叫段延庆如何不恨,他本来看似有机会拿下慕容复的,经这小姑娘一打岔,形式顿时一变,让慕容复占了上风。是以段延庆边出招边抽空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分出一人去把那小姑娘的嘴给堵住。”   原本他们三人对上燕子坞四人也算势均力敌,如今还要分出一人,另外两人身上的压力顿时陡增,然而分出的那个南海鳄神岳老三还好死不死认了段誉当师父,见段誉挡在王语嫣面前,岳老三也不好欺师灭祖对师父出手。   岳老三虽然在四大恶人之列,却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既认了段誉作师父,那就是一生的师父,他决不食言。见此状况,岳老三龇牙咧嘴做凶恶状对段誉道:“呀呀呀,师父你躲开,让我岳老二结果了这小姑娘!”   段誉怎会让他伤害王语嫣分毫,听他如此说,便立即回道:“岳老三,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师父!”   岳老三向来认为叶二娘那娘们儿比不上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老二,故而听见段誉的称呼他立即反驳:“是岳老二!我岳老二要是不认你作师父,还不早就动手了。”   段誉此时心思全在王语嫣身上,哪管这个便宜徒弟是老二还是老三,随即敷衍道:“好好好,老二就老二罢,你既还认我,那就不准动王姑娘,否则……否则就是欺师灭祖!”   岳老三脑子转得慢,一下就被段誉的话绕了进去,晕头晕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喃喃着:“老大要堵小姑娘的嘴……师父不让……这老大的话要听,师父的话也要听。呀呀呀,到底该怎么办!”最后一句话声音猛然大了起来,把个提心吊胆的段誉吓了一大跳。   “岳老二,我有个法子你听是不听?”段誉听着他的喃言,突然灵光一现,笑道:“你老大只是让你堵住王姑娘的嘴不让她说话,我若是能不让王姑娘说话,你是否就毋须为难她了?”   岳老三挠挠后脑勺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那你就看住这小姑娘,不能让她开口说话,否则我就不客气啦!”   段誉忙道:“放心放心,这点事情你师父我还是办得到的。”心里却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把他对付过去了。   岳老三方解决了这边,又转身跳进战圈去支援叶二娘和云中鹤。谁知方交了几招,便被一道掌风扫中逼退了几步,还喷出了一口血,转头一看,叶、云两人与他是一样的。   原来慕容复趁岳老三和段誉打嘴仗那时,瞅到段延庆招式中的破绽,一招斗转星移中的“移花接木”使出,将段延庆施加到他身上的大招巧妙地转移到了段延庆自己和叶二娘三人身上,真正发挥出了斗转星移这功夫的精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若是放在两年前,慕容复是万不能将斗转星移使得如此精妙的,他当年只以为武功会的越多越好,生冷不忌地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功夫,导致自家的斗转星移倒没有研究透彻。直到那次聚贤庄英雄大会,他亲眼见到乔峰以一套本朝太/祖所创的“太/祖长拳”击退众家英雄,才真正明白武学贵精不贵多。   萧峰一生只学了少林功夫和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会的武功路数远远没有慕容复多,然而他却将几种功夫均练到了极致,在武林中几近无敌。慕容复后来回想起这些,才想到自家的“斗转星移”也是精妙绝伦的武功,若是花些时间研究透彻,未必不能武功大增。   是以英雄大会后,慕容复练武时一改以往的作风,只专心修练斗转星移里的功夫,不过短短时日,便果真见了效用。   星宿   慕容复这一招“移花接木”直接将段延庆几人重创,他们见此次趁着慕容复受伤也没能将他打败,便有些心灰意冷,狠狠瞪了慕容复几眼后转身离去。   慕容复熟读兵法,深知穷寇莫追之理,便没有下令追击,况且他先前受的伤并没有完全痊愈,再打下去,胜负还是未知之数。至于四大恶人,他已经记住他们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正当慕容复打算带几人离开函谷关时,四大恶人离去的方向上突然传来一道强烈的杀机,令他汗毛倒竖,慕容复刚想出手挡下这道气机,有人却先他一步出手了。   转头一看,原来是段誉,他正往四大恶人的方向发出六脉神剑,方才那一道杀机也被他以六脉神剑的剑气阻下了。   慕容复差点忘记,那段延庆还是大理皇室中人,身负一阳指这门绝学,能远距离对敌以及偷袭,但是段誉身上的六脉神剑功夫可比一阳指高明,立时便能击退一阳指的袭击。不过段誉的功夫是个半瓶醋,时灵时不灵,全看机缘罢了。   经此一次后,慕容复几人提高了戒备,见四大恶人再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   慕容复笑着看向段誉,抱拳道:“段公子的六脉神剑果真不同凡响!”虽然不需段誉他自己也能挡下段延庆的袭击,可即得了他的帮助,该感谢就要感谢。慕容复也不是矫情的人,得了段誉的示好,也就将先前因萧峰而生出的那些芥蒂放下了。   段誉忙抱拳回敬,神情有些窘迫:“在下只是些雕虫小技,哪里能与慕容公子相比。”   慕容复尚未回话,一边的王语嫣便率先道:“确实不能与表哥相比,表哥自小练武,风雨不辍,又如何是段公子你短短时日所能比拟的!”表哥在王语嫣心中就是最好的,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诟病。   段誉本只是谦虚的场面话,被王语嫣这么一说,倒像是坐实了这“雕虫小技”一般,何况这王姑娘还是他心里的女神,更是他时时想着、日日念着、夜夜梦着的人,结果她来上这么一出,令段誉心里委实苦闷得紧。   慕容复就这么看着,心里也有些好笑,这姓段的小子追着语嫣表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时至今日竟还没有得到表妹的青眼,也是可笑可叹。若说慕容复原本是存了日后将语嫣娶进慕容家的心思的,如今他自己都成了这样,如何还能耽误了语嫣一生。   这些时日以来,段誉在语嫣面前的所作所为慕容复都看在了眼里,只要语嫣在场,他段誉眼里就容不得别人了。若他真能得了表妹的心,慕容复对他们两个人也是乐见其成的,只可惜段誉如今连表妹的心门还没有敲开!   此时见到段誉面对语嫣一副有口难言的憋屈样,慕容复少不得开口圆场:“好了好了,表妹你也少说几句,段公子好歹也救过你,不可如此无礼。”   王语嫣却微嘟着嘴道:“段公子不会介意的。”说完,又面对着段誉,轻声问道:“是不是这样?”表哥竟然为了段公子训斥她,这令王语嫣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自小长在曼陀山庄,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表哥家的燕子坞了,自来都是下人们迁就她,即便近些时日在外行走,也都是熟悉的人陪着,不需要她去做什么,故而王语嫣心思向来单纯,有些不谙世事的懵懂。段誉从一开始就对她极好,事事都听她的,因此面对段誉时,王语嫣有时也不太客气。   段誉见女神有些不高兴,又哪里会说不是,忙连声道:“不介意,不介意,王姑娘说得一点没错,在下如何能与慕容公子相比。”在段誉心里,武功从来不是重要的事情,承认自己武功不如慕容复能换来王姑娘开怀一笑,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慕容复见他们两人的互动,倒有些想推翻自己方才的设想了,看来语嫣对段誉也不是全无感觉嘛,她能对段誉如此毫不设防,倒也是段誉的成功之处了。不过他可不会点醒语嫣,段誉那小子想娶走他慕容复的表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不搞点障碍就算对得起段誉了,想让他帮忙?哼,休想。   段誉啊,感情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这么想着,慕容复嘴上也没有忘记回话:“不介意就好,如今事情已了,我们也该告辞了。段公子,有缘再见!”他虽然不阻止段誉跟表妹的事情,可也不会让段誉就这么跟着他们。   王语嫣见表哥与段公子告辞,想也没想就跟着道:“段公子,告辞了!”说完,很高兴地跟着慕容复走了,丝毫不理会段誉望着他们背影时的酸爽心情。   几人离开后,便在附近的城镇找了一家较为干净的客栈暂时住下,因慕容复身上的伤势原只是暂时稳定,与段延庆动了手后便有些气血翻涌,受不得过久的舟车劳顿。   然而这客栈住得也不甚安稳,头两天还行,第三天开始就迎来了一波又一波黑衣人。慕容复被扰得疗伤疗不安稳,连睡觉都需小心戒备。   慕容复不用想就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谁派来的,想必是段延庆将他的消息告诉了耶律洪基,然后耶律洪基派人来将他抓去中京罢。   可耶律洪基没有想到的是,慕容复看着文质彬彬,武艺却高得离谱,一连几波侍卫,且一波比一波强,都没有将人带回去。   侍卫们失败的消息传到中京,耶律洪基气得当场踢翻了几案,想不到这慕容复的武艺果真如此高强,当日贤弟说他与慕容复武艺不过伯仲之间竟真的不是虚言,可笑他当时还因害怕慕容复受伤不让他们两人比武。   慕容复,你既然如此不识抬举,就怪不得朕了!   耶律洪基想着,恐怕当世也只有贤弟能将他带回中京,便立即派人去南京析津府将萧峰宣到中京。慕容复这个人,他耶律洪基是要定了!   谁知萧峰这几日正在为阿紫那小丫头的失踪着急呢,得了耶律洪基的传召,便急忙启程赶到中京。萧峰不知大哥召他所为何事,可他若想亲自去中原寻找阿紫,必须要向大哥禀告一番。   不提萧峰得知大哥要让他把慕容带回中京后的震惊,却说慕容复一行人这日在客栈见到一个长相颇似阿朱的紫衣小姑娘。   那小姑娘此时正在戏弄一青衣小和尚,说来也巧,那小和尚正是当日解开珍珑棋局后,被聪辩先生苏星河带走的虚竹。   只见紫衣小姑娘趁虚竹不注意,将自己碗中的鸡汤到了大半在虚竹的素面中,虚竹不疑有他,只三两下便把自己碗里的面汤吃得一干二净。这时那小姑娘才告诉他方才吃的其实是鸡汤面,把个小和尚逼得跑到墙角催吐去了。   看完这一幕,慕容复不禁摇了摇头,小姑娘这番作为委实有些损了,人家小和尚好好地吃着素面,你又何必去戏弄人家,何苦来哉!至于慕容复为何不去制止,他与虚竹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再者,当日虚竹在众目睽睽之下破解了珍珑棋局,也算是下了慕容复的面子,他可不是萧峰那等心胸宽广之人。   呸,好端端地想到那负心薄幸之人做什么!慕容复在心里微微唾弃自己一回。   正在这时,客栈门口又进来一群衣着有些西域风格的人,带头的男子看似中年模样,身上穿的紫衣带有繁复的花纹,容貌倒是精致得紧,只是气质颇为阴狠,将原本十分的容貌硬生生减到八分。   进门时,紫衣男子身后的众人齐声唱到:“星宿老仙,法力无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法驾中原;星宿老仙,法力无边,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这阵势如此明显,慕容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容貌精致的紫衣中年人正是江湖传言中的“星宿老怪”丁春秋。其他人不知道,慕容复却曾从自家典籍中得知这丁春秋也是出身逍遥派的,他正是无崖子的第二弟子,苏星河的师弟,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叛师出逃,自己创立了星宿派。这星宿派以毒术出名,掌上带毒、暗器带毒、以毒麻痹、化解他人内功,江湖中人提起,无不谈之色变,故而丁春秋也就被人称为“星宿老怪”。   既是逍遥派出身,也难怪丁春秋这容貌如此精致,逍遥派武学向来有驻颜的功效,此人看似中年模样,想必比苏星河小不了几岁罢。可那苏星河却是一副头发胡子花白的模样,面上皮肤也皱得厉害,几乎看不出他原来的相貌,想来苏星河年轻时也是英俊有加的,否则怎会成为只收美人的逍遥派弟子,只是不知他为何看起来如此苍老。   照如今这么看来,说这丁春秋是苏星河的子侄一辈也是有人信的。   姐夫   见到星宿派众人进门,那紫衣小姑娘立刻埋下了脑袋,似是要逃跑的样子。   结果丁春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便看见了那鬼鬼祟祟的小姑娘,顿时大喝一声:“阿紫,你给我滚过来!”   听见他这一声大喝,那小姑娘,也就是阿紫,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只得哆哆嗦嗦地走到丁春秋面前跪下,口中颤声道:“师父!”   至于阿紫怎会出现在此地,那是因为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   她本只是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十分开心,倒也并无他意。只是丁春秋却是她头一个不敢见之人。   听见阿紫叫他“师父”,丁春秋骤然冷笑几声:“哼,你还敢叫我师父!拿来。”   阿紫被他那尖锐的“哼”声吓得身子一阵擅抖,低声道:“不在弟子身边。”   丁春秋又问:“在哪里?”   阿紫答:“在辽国南京城南院大王萧大王府中。”   慕容复一听这个地名,心下不由一跳,手上的劲力也不小心用大了,将那一个素白茶杯捏得粉碎,惹得王语嫣甚是担心地唤了一声“表哥”!   慕容复因不想让表妹担心,少不得柔声安慰她几句。王语嫣虽对表哥的说辞将信将疑,却也反驳不了什么,只得闭上嘴巴不再言语,心里却暗暗警惕着表哥这不正常的表现。   却见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紫立即拜倒:“弟子万万不敢欺骗师父。”她只道师父在星宿海畔享福,决计不会来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客栈中遇上。   其实阿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强自镇定,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姐夫之手将师父杀了,才是唯一的生路,除了姐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尚留在南京,师父定是非寻回这宝贝不可的。   想到这里,阿紫脸色稍缓,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阿紫脸上又是全无血色。   却是丁春秋见阿紫脸色一会儿一个变化,便知她又想耍花招了,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鬼精得很,一不小心就要着了她的道。因此他心下暗暗警惕,嘴上却大声喝问道:“那东西怎会落入契丹疗狗手中?”   阿紫诚惶诚恐道:“没落入他的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掘地埋藏,因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又占地六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宝贝,师父尽可放心。”   丁春秋冷笑:“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倒是厉害,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   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消去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断去我的手足,那弟子宁可立时死了,也决计不会吐露……那宝贝的……所在。”说到这里,她心中害怕之极,已然语不成声。   见她如此害怕,丁春秋倒是微笑起来,只是这笑却毫不达眼底:“你这小东西,居然敢与我讨价还价!”   阿紫刚说了一个“我……”字,就被丁春秋一把掐住喉咙,将人提了起来,恶狠狠道:“你以为你是谁?”   阿紫只觉得自己喉咙口火辣辣得疼,好像脖子都快被捏断了一样,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不知怎的她突然感觉双眼一阵剧痛,之后眼前便一片漆黑,阿紫好似想到了什么,在半空中剧烈挣扎起来,喉咙口也不住发出嘶哑的吼声。   正在这时,一头戴铁面具的灰衣男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以一种奇妙却蕴含至理的招式攻向丁春秋,丁春秋没得到神木王鼎本就没想要阿紫的性命,此时被那面具人一打岔,便松开掐住阿紫脖子的手将她摔在地上,一个闪身与面具人战在一处。   那面具人正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易筋经》的游坦之,他是当初聚贤庄庄主游氏双雄的后代,因萧峰那一次大开杀戒,游坦之一日之间家破人亡,后来他好不容易在契丹找到萧峰,想要去报仇,可报仇不成反被擒,面上的铁面具也是被愤恨他刺杀萧峰的阿紫戴上的。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竟然渐渐喜欢上这个长相娇俏却心狠手辣的小姑娘了。   阿紫那时以为自己已将游坦之毒死,抛尸河道,想不到他竟然被丐帮长老全冠清所救。游坦之清醒后,便化名庄聚贤留在丐帮,并请求全冠清助他寻找阿紫的踪迹。全冠清此人善于玩弄权术,城府极深,又对丐帮帮主之位虎视眈眈,见这个庄聚贤武功颇高,便起了招揽的心思,是以也全力帮他寻找阿紫。   今日庄聚贤方得了消息前来寻找阿紫,就见到阿紫被这个紫衣人所害,他一时情急就冲上前去以《易筋经》功夫对敌。《易筋经》本是阿朱从少林寺中偷盗而来,为这经书,阿朱还差点死了一回,本是想交给慕容复的,谁知阿朱意外身死,这经书便落到了萧峰手里。后来萧峰带着阿紫去长白山寻老参救命,途中不慎将经书遗落在一个山洞中,庄聚贤寻萧峰复仇的途中经过了那山洞,结果这《易筋经》竟被他得了。   《易筋经》的功夫环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庄聚贤资质悟性皆非绝佳,修练此经时间也不久,却也颇见成效,一时竟与宗师级别的丁春秋斗了个不相上下,可见此经之精妙绝伦。   阿紫被摔在地上后,双手颤抖着抚上自己已经不能视物的双眸,哭喊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啊……丁春秋你个老贼竟然给我下毒,我姐夫不会放过你的。我姐夫可是大名鼎鼎的丐帮帮主乔峰,老贼你就等死罢!”江湖上虽早已传遍乔峰为契丹人之事,却不知萧峰为何人,故而她只报出萧峰原来的名号。   阿紫正兀自伤心,乱喊乱叫,殊不知她这一番话语却在慕容复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姐夫,姐夫!萧峰,这颇似阿朱的小姑娘竟然喊你姐夫,难不成,你与阿朱早已结成夫妇了么?好的很,好的很!   粗粗喘了几口恶气,慕容复心里仍旧气愤难平,他一个闪身来到阿紫身前,一把揪起她的前襟低声喝问:“说,你姐姐是不是叫阿朱,你为什么叫萧峰作……姐夫?”   阿紫慌慌张张哽咽道:“你……你又是什么人?”   慕容复喉咙一滞,只道:“方才听你提起乔峰,我不过是他的故人罢了。”   阿紫此时双眼被丁春秋毒瞎,已不能视物,听他说是姐夫的故人,以为自己有救了,故而立刻急切道:“这位好汉,你一定要救救我,阿朱是我亲姐姐,乔峰是我亲姐夫,你若救了我,我姐夫不会亏待你的!”   阿紫的话果然印证了方才的猜想,慕容复抓住她衣襟的手不自觉一松,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心中自嘲般想着:萧峰,你竟已然娶妻,你竟然敢私自娶妻!而且娶的竟然还是阿朱,难怪你那时怀疑是我杀了忘儿,原来你早已忘了当初的情意!立身此世,天地为证,我慕容复从今往后……与你势不两立,如违此誓,叫我慕容家世世代代复国无望!   此时阿紫却还在一旁继续恳求道:“好汉,我姐夫如今已是辽国的南院大王了,他是皇上的结拜兄弟,深得皇上信任,你救了我,我回去后一定让姐夫封你个大官儿当,你要多少金银财宝都可以,我姐夫最疼我了,一定会给你的。只求你一定要救救我,最好杀了丁春秋那老贼!”说到后来,也许是认为慕容复被她说动了,阿紫言语中又流露出一些狠辣的本性。   却不知慕容复听的越多,脸色就越是苍白,萧峰心里就这么爱阿朱吗?竟连她如此心狠手辣的妹妹都宠成这副模样,这几乎与萧峰原本的行事作风完全不符。   断魂   正在慕容复内心万分愤怒之时,丁春秋方一脚把庄聚贤踹翻,转而朝慕容复攻来。   《易筋经》中的功夫即使再精妙,庄聚贤毕竟修习时间尚短,成就有限,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被丁春秋击败。丁春秋虽然叛师出教,一身功夫的根基到底还是在逍遥派中学来的,再说他这个人根骨悟性也是极佳,又长庄聚贤几十岁,若是连这武林后辈也胜不过,说出去亦是一桩笑话。   丁春秋方才在打斗过程中注意到,阿紫与那白衣男子有些纠缠,看样子似乎是在求救。因此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那白衣男子一同解决后,再去与阿紫“好好”说道说道。   慕容复正是心气郁结的时候,被丁春秋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攻击,哪里能不生气。既然都交上手了,他索性将一腔郁气全部发泄在丁春秋身上,因此使出的招式毫不留情。   慕容复自幼便在高人指导下练武,所学又都是精妙的武学秘籍,一身内力浑厚凝练,比之萧峰也是不遑多让,远不是庄聚贤那等跳梁小丑之辈能够比拟的。   丁春秋与慕容复甫一交手,便察觉到自己今日是啃上了一块硬骨头,因此他立刻丢掉原本几招解决的打算,摆正姿态,将一身手段尽数使出。其实丁春秋自己心里也在嘀咕,阿紫那小丫头究竟是从哪里结识这么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的,不说前面那个面具人,就说此时与他交手这白衣人,年纪轻轻却内力深厚,在江湖上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这白衣人的武功可不像他那般有驻颜功效,他是实实在在的年轻。   丁春秋方才打斗时,还隐隐听到阿紫讲乔峰是她姐夫,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可就不太好办了,乔峰那厮近几年在江湖上的名声响亮得不得了,便是他远居星宿海也是早有耳闻。想起乔峰,那不由就要想起另一位年轻一辈顶尖高手慕容复了,也不知近些年来江湖是不是撞了邪,年轻高手一出还出一双,若放到他们年轻那时候,哪有这种事情出现。   虽然想到这些,那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中闪过的念头罢了,丁春秋还在与人交手,况且那人出手招招狠辣,他怎敢太过分心。   一转眼两人已过了上百招,却仍旧势均力敌不分胜负,丁春秋斜挑的凌厉凤眼不自觉一眯,他与人交手可不是只以武艺取胜的,不要忘了,星宿派在江湖中名声最响亮的可是使毒的手段。   丁春秋作为星宿派的创派祖师,浑身上下无处不是毒,他一招天山六阳掌中的“阳关三叠”使出,宽大袍袖在挥动中带出褐尾狼蝎之毒洒向慕容复,此毒从生长于石缝的褐尾狼蝎身上最毒的尾部提取而出,经七七四十九日烧晒方才制成,只要沾上一点便浑身僵硬,一刻钟内不能解毒则立即毙命。   然而慕容复早就知道丁春秋使毒的功夫一流,从一开始就防着他这手呢,交手中见他袍袖处有异样,立刻以“斗转星移”之术反击,将丁春秋洒出的毒粉全数还给他自己,内劲发散处,少量毒粉飘向星宿派弟子所站方向,弟子们正眼花缭乱地围观老仙大发神威,对此毒几乎毫无防备,几个呼吸间,便毒倒一大片。   丁春秋自己反而安然无恙,他既然使毒的功夫厉害,防毒的功夫又怎会不厉害呢?使毒之人,必须要时刻警惕,以免自己也为毒所害,是以丁春秋使出袖中褐尾狼蝎毒的同时,早就吸入了解毒的粉末。慕容复将毒粉打回去时,不说丁春秋能够避免沾到毒粉,即便不小心沾上了,也是无碍的。   说来也是丁春秋运道不好,向谁使毒不行非要向慕容复使,慕容家的武功最著名的便是那一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毒/药这一类宵小伎俩最是得心应手,怪道丁春秋这回只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不过慕容复这一招使出,倒让丁春秋稍稍猜出了点他的来历,再加上他年纪轻轻武功高强,中原武林这些年即使发展得再好,像这白衣人一般的高手仍旧是不多见的,“南慕容,北乔峰”,想来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罢。   若真如此,那他会相助阿紫这一点也就说得通了,乔峰和慕容复在江湖中齐名,两人有些私交再正常不过,阿紫口口声声说着乔峰是她姐夫,慕容复会救下好友的小姨子也是正常的。   然而事实却是丁春秋完全想拧了,慕容复此刻恨不得杀了阿紫,哪里还会想要去救她,若不是丁春秋自己先攻击的慕容复,慕容复是绝对不会与丁春秋动手的,退一步说,就算会动手,那也绝不是为了阿紫。   想起阿紫,丁春秋转头往阿紫原先待的地方一瞥,却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原来方才庄聚贤趁着星宿派弟子被毒倒那会儿功夫,背起阿紫就消失在众人眼前,此时想必早已经跑远了,哪里还能见得到人。   见阿紫已经不在,丁春秋急忙对欲继续动手的慕容复道:“这位想必就是慕容公子罢。”   慕容复见丁春秋不欲继续交手,便也停了手,点头道:“阁下好眼力。”   既确认了眼前白衣人的身份,丁春秋想了想,继续道:“你我动手是为了阿紫,现如今那小丫头已然逃跑,再打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不如就此罢手,你看如何?”   慕容复听了丁春秋此言,却也没有给他好脸色,只一甩衣袖冷哼一声,道:“谁说你我动手是为了那小丫头?我何曾说过要救她,是阁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向我出手,我不过是还击罢了。”   丁春秋被慕容复理直气壮的责难哽了一下,缓了口气才扯扯嘴角,抱拳道:“原来……竟是一场误会,如此方才倒是得罪了!”   慕容复本就被阿紫那一声声“姐夫”弄得心情不佳,后又被丁春秋逮着一通乱打,虽然在交手中发泄了些郁气,可就这点程度怎么够。此时有机会口头埋汰一下丁春秋,慕容复也不会拒绝,故而他只是看着丁春秋道:“阁下一句‘误会’就想将方才的事情一笔勾销,未免也太简单了些,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一记毒粉我若是没有躲过去,此刻怕早已如阁下众位弟子一般命不久矣了罢!如今他们尚有阁下救治,而我若中了毒,却只能等着毒发身亡。”   丁春秋此时才想起一旁的弟子们还身中剧毒躺在一边,只得往他们的方向洒下解毒/药粉,他是不看重这些草包的性命,可这话不能由慕容复讲出来,否则他星宿派岂不是要内乱?做完这个动作后,丁春秋方才对慕容复道:“不知慕容公子还想如何?”声音中隐隐有些咬牙切齿。   慕容复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可还没有忘记耶律洪基向他下药的事情,再加上这些天遇到的黑衣刺客,若是……这么想着,慕容复抿嘴对丁春秋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丁春秋点点头,与慕容复并肩走到后院,心里却想着:这慕容复瞧着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骨子里可是难缠得紧,这回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我且先静观其变,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又要着了他的道。   两人这一路并肩走到后院,一个白衣翩然面如冠玉,一个紫袍耀目容貌精致,竟奇迹般地有些相得益彰,当然,两个当事人心里绝不可能这么想。   站定后,慕容复轻声问道:“不知阁下身上可带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剧毒?最重要的是无人能解,若有的话,给我一份,你我之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得知慕容复的要求后,丁春秋直直观察了慕容复半晌,才从右边衣袖取出一白纸包裹的粉末,道:“此毒名‘断魂’,是我采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经繁复工序亲自提炼而成,无色无味。中毒后三日内与常人无异,三日后夜夜噩梦缠身,使中毒之人心神俱疲,再过七日魂断毙命。此毒无人能解,便是我自己也不行。如此,慕容公子可还满意?”   殊不知丁春秋心里想的是,这慕容复武艺绝佳,全盛之时也是难逢敌手之辈,不知什么人这么大面子,竟让此人费这许多心思要他性命。   慕容复得了毒/药,与丁春秋之事也便告一段落了,故而他笑着点头道:“星宿老怪出手的□□,在下自然是满意的,只希望效用能如阁下所说一般!”   丁春秋回以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慕容复手握剧毒“断魂”,心中笑得有些残忍,耶律洪基,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就这么算了,敢打我的主意,你且等着罢!   重临   慕容复得了“断魂”后,自觉一件麻烦事解决有望,便不做任何停留,带上几人回了姑苏燕子坞。   一行人在燕子坞休整半月后,又启程往少室山方向而去,王语嫣因不愿离开表哥,自然随行。   少林寺举办武林大会,请帖已派遣寺中僧人送往各处,当初虚竹之所以下山,就是因为派发武林大会请帖之故。   凭慕容复在武林中的声望,送给他的请帖早就在燕子坞相候。   然而此次离开之前,他去了一趟自忘儿离开后再未踏上的那座孤岛。小小的坟包前杂草已盛,再不是当日下葬时那般寸草不生,凄清孤寂。   慕容复并未将那丛生的杂草拔净,此处太过冷清,忘儿定会寂寞的,就让草儿们伴着他玩乐,想来也是好事。他席地坐在土包侧边,一手轻轻抚上顶部的泥土,表情温柔至极,白皙俊秀的脸上散发着光芒,好似在轻抚忘儿柔嫩的脸颊。   慕容复自忘儿去后便再未踏上此岛半步,也曾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里,这孤岛俨然已成为燕子坞的禁地。那时他方经历了忘儿离去的打击,心灰意冷,每每想到小小的孩子便心如刀割,宛如窒息,不愿来此也是不想触景伤情。   如今时过境迁,那时的伤痛也已渐渐平息,虽然想起忘儿来心脏仍不免绞痛一番,但慕容复已经有勇气来这里看看他了。不去想生产时的痛苦,和被那人压在身下时的屈辱,甚至不愿去想被那人误会自己亲手杀了忘儿时的痛彻心扉,只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忘儿,回忆着他那可爱的小模样,还有那股一逗就笑的伶俐劲儿。   慕容复有些后悔没有早早过来看看忘儿,仍由他这么孤零零躺在这里那么长时间,无人陪伴,无人解闷。慕容复跟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跟他讲武林趣事,跟他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有意无意地,独独漏了提起他另一位父亲一丝一毫,好似忘儿只是他一个人的孩子。   慕容复说到酣处,不免大声发笑,一个人的笑声回荡在孤岛上,竟有种极端萧索的诡异。笑到极致,眼中不知何时流下两行清泪。   他不再言语,只呆坐在原地半日,以为自己已经能习惯地承受那蚀骨的伤痛,原来,还不行么?   天色渐暗,朦胧无际,慕容复重新伪装好自己,一步步离开他心头唯一一处柔软。自今别后,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休憩一夜后,几人重新踏上武林那混乱的征程。   行至少室山下时,段誉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双方见礼后,他便如往常一般粘在王语嫣身边,王语嫣害怕表哥误会她与段公子的关系,故而一直对他爱搭不理。   慕容复倒是见怪不怪了,段誉这副德行他早已见了很多次,再者他本就不打算反对他们两人的事儿,只是没有明确却说出来罢了。让那段誉在语嫣身边多吃些苦头这种事,慕容复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方进得少林寺大门,段誉忽然弃众人以凌波微步之法闪身进入大殿,慕容复内力高深,大老远就听段誉兴高采烈叫道:“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   而后便听一中年男子道:“自然安好,只是对你这不孝子挂念得紧。”   两人自是各叙别情。   不一会儿,慕容复又听段誉奇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   接着一有些耳熟的声音道:“三弟你怎的也来了,小僧本就是少林寺的僧人,即便……也不能不回少林。”慕容复凝神细思片刻,方才想起这正是当日破解了珍珑棋局那小和尚的声音,只是他心里也有些奇怪,段誉明明是那人的结拜兄弟,此时怎的又称这小和尚为二哥了。   慕容复正在迟疑间,突然听一暗沉的声音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语朗声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来,怎的还不进寺礼佛?”慕容复对此人印象深刻,他正是那番僧鸠摩智,就是此人在慕容复重伤未愈之际将他打败,还口口声声说道南慕容是浪得虚名,北乔峰才是实至名归。   鸠摩智是将段誉从大理带到燕子坞之人,他心想此刻王语嫣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决难引得段誉这痴情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王语嫣对她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故而他才出声试探慕容复的行踪。   慕容复一行人此时已到大殿外,故而他走进殿门后,才面对众人抱拳道:“姑苏慕容复拜上。”他粗粗扫了眼殿内,除了少林寺一众僧人外,还有几位穿着与少林不同的僧人,并段誉父亲一行人和几位数得上名号的武林中人。   此时殿外传来一沙哑阴沉的男声,慕容复认出是段延庆,只听他道:“武林大会如此盛事怎能没有我四大恶人助阵!”   众人听得他自报名号,一时皆惊,均抬眼望向殿外,只见身穿青袍、手拄双铁杖的段延庆正走进殿来,他身后跟着“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恶”云中鹤,正是四大恶人齐到。   众位英雄见到四大恶人皆是目露鄙夷,一时竟窃窃私语起来,武林大会乃中原武林盛会,那等穷凶极恶之人怎的也来搅局?   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乃闻名江湖的得道高僧,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地相待以礼。按少林寺规矩是不接待女客的,今次适逢武林盛事,这规矩便也通融了。   那玄慈方丈见到叶二娘后,却是一怔,然他反应极快,不过一顿便不再理会,故而鲜少有人能看出玄慈的异样。   此时正是来客频繁之际,四大恶人方进得殿内,便听门外数十人齐声唱道:“星宿老仙,法力无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法驾中原;星宿老仙,法力无边,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一听此言,慕容复便知是丁春秋来了,他那日得了“断魂”后,与丁春秋的恩怨便一笔勾销,故而此时也不像殿内其他人一般义愤填膺。然而一看众人模样,便知丁春秋此人在江湖上的名声是有多差。   此时少林寺这宽广的大殿内已几近人满为患,丁春秋那一众人即便来了也进不得殿内,玄慈方丈显然也已意识到这点,因此他面向众人合手行礼道:“此刻众家英雄正陆续上得少室山来,请诸位随老衲去寺外稍候,待剩余几家一到,今日的武林大会便可开始。”   此盛会既是由少林主办,众人自是客随主便,一时也没有异议,皆随方丈步出少林寺大门,来到一片足以容纳千余人的空旷地带。   不过片刻,只见一群乞丐打扮的人来到众人面前,他们正是丐帮中人,粗略一看,足足有百余人,是今日除了东道主少林外人数最多的一派,为首的两人慕容复也认得,正是当日客栈内的小姑娘阿紫和趁乱将她救走的面具人。   阿紫因眼睛不便,故而与那面具人均骑着高头大马并辔而来。   丐帮众人方一站定,便见一眉目略显猥琐的九袋长老上前一步道:“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携本帮众人拜上。”瞧这架势,显然那面具人就是丐帮所谓的新任帮主了。   阿紫方才听见“星宿老仙”的唱词,心里便道不好,因她双目已盲,只得向庄聚贤问道:“贤哥,这里人多得很,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唱甚么‘星宿老仙,法力无边,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丁春秋这小子和他的虾兵蟹将,也都来了么?”   庄聚贤看了眼星宿派众人,道:“不错,他门下人数着实不少。”   他两人兀自私语,方才那发话的九袋长老却不管,只继续对众人道:“今日乃众家英雄改选武林盟主之期,少林这几十年来一贯任着盟主之职,今日我丐帮在庄帮主的带领下也想争一争这盟主之位。”   有人见他口气甚大,竟代替自家帮主将一切都说了,便质疑道:“你又是何人?如何能替你家庄帮主决定此事?”   那九袋长老笑道:“在下丐帮九袋长老全冠清,自来帮着庄帮主打理帮中事务,如何不能决定?少林做这武林盟主可有些年头了,从不见有什么大的建树,如今换我丐帮来做,定能为天下武林开创一个新局面。”   此言已算赤/裸裸的挑衅了,有人见不得他这一副天下我最大的模样,嗤笑道:“哼,武林盟主如何能由一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之人来做,这般未免太过儿戏。”他这话正是讽刺庄聚贤带着面具不见人。   见有人挑头,那些看不惯丐帮沾沾自得的人皆言道:“就是就是,堂堂丐帮帮主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如此看来,丐帮也不过尔尔罢了,如何敢称‘天下第一大帮’?”   此言方落,便听一浑厚雄壮的男声自山腰传来:“谁说丐帮不过尔尔?”   慕容复听得此声,心头不由剧烈跳动,他,终究还是来了。   僵局   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色布衣,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皆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   奔到近处,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闪闪,却见每匹马的蹄铁竟然是黄金打就。来者一共是一十九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这人正是萧峰,甫一到来,他最先见到的仍是慕容复,只要那一袭白衣傲立之地,他萧峰眼中又何时有过别人。自那日慕容负气离去后,两人已几月未见了,他有很多事情想问他,孩子的事,大哥托他将慕容带去中京之事。   萧峰很想过去与慕容说说话,可一想到那日慕容亲口说出的“侮辱”二字,双腿便如同定住了般怎么也抬不动。   此时丐帮帮众之中,大群人猛地高声呼叫:“乔帮主,乔帮主!”数十名帮众从人丛中疾奔出来,在那人马前躬身参见。   萧峰见到这许多旧时兄弟如此热诚地过来参见,陡然间热血上涌,翻身下马,抱拳还礼,说道:“契丹人萧峰被逐出帮,与丐帮更无瓜葛。众位何得仍用旧日称呼?众位兄弟,别来俱都安好?”   最后这句话中,旧情拳拳之意,竟是难以自已。   过来参见的大都是帮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辈新进,平素少有机会和萧峰相见,五六袋以上弟子却严于夷夏之防,年长位尊,不如年轻的热肠汉子那么说干便干,极少顾虑。   这数十名弟子听他这么说,才想起行事太过冲动,这位“乔帮主”乃是大对头契丹人,帮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见他突然现身,爱戴之情由然而生,竟将这大事忘了?有些人当下低头退了回去,却仍有不少人道:“乔……乔……你老人家好,自别之后,咱们无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萧峰听见帮众兄弟仍念着他,心中更是感动。他这次重到中原,乃是有备而来,所选的“燕云十八骑”,个个是契丹族中顶尖儿的高手。萧峰上次在聚贤庄中独战群雄,若非慕容复突然现身相救,难免为人乱刀分尸,可见无论武功如何高强,真要以一敌百,终究不能,现下偕燕云十八骑俱来,每一人皆能以一当十,加之□□坐骑皆是千里良驹,危急之际,倘若只求脱身,当非难事。   与丐帮中人寒暄毕,萧峰抬头往慕容的方向望去,正对上一双饱含复杂之色的凤目,萧峰心中不由一跳,慕容也在看他。   然而只一瞬,慕容复便有些慌乱地将目光移开,转而与身边的王语嫣说话,再不去看那人一眼。自从知晓萧峰已经和阿朱成亲,慕容复便立誓与萧峰势不两立!   萧峰自然不知慕容复心中所想,见他与一袭粉衫的王姑娘相携而立,想起他年少成名,英姿飒爽,又有如花美眷相伴左右,说不出的恣意潇洒,心中便觉一痛,也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再没有勇气去看那场景一眼。   正有些恍惚间,突然听到阿紫惊喜的叫声传来:“姐夫,姐夫,是不是你来了,你终于来找我了!”萧峰循声望去,便见阿紫在一面具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向他跑来,只是往日那双灵动的双眸不复光彩。   萧峰此次南下,本意就是为寻失踪的阿紫而来,去中京向大哥辞行时,才接到了将慕容带回的任务,乍一听此事,他心中的惊涛骇浪真是不提也罢。   只说此时,萧峰上前两步,扶住阿紫双臂,关切问道:“阿紫,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阿朱去世前托他照顾阿紫,他因误杀阿朱心中愧疚,便一口应下,然而不说那次阿紫被伤得生命垂危,上回他又不小心将人弄丢了,此次她的眼睛又出了问题,他实在有愧阿朱。   萧峰心中不由感慨,他果然没有照顾人的本事,只是阿紫这小丫头也委实太过乖张了些。   阿紫这些日子先是瞎了眼睛,在丐帮虽被精心照顾着,可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自觉也是受尽了委屈,此时“见”姐夫来了,又这么关心她,心中顿时酸楚得厉害,豆大的泪珠跟不要钱似地滚滚而下,哽咽道:“姐夫你总算来了,阿紫都要被他们欺负死了,姐姐临终前要你照顾阿紫的,可你却任由他们这么作践我!”   萧峰对阿紫的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的,虽然知道她落到如今这种地步多半是咎由自取,可见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又是瞎了眼睛,又哭得这么伤心,也只得拍拍她的背部权作安抚,耐心问道:“阿紫不哭了,告诉我是谁干的?”   阿紫虽然阴险毒辣,可自小便没有父母在身边,与双亲相认后也没有相处多少时间,因此在她心中,姐夫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靠之人。她扑进萧峰怀中,将头埋在他胸前狠狠道:“是丁春秋那老贼,就是他用毒/药将我的眼睛弄瞎了。姐夫,你一定要为我报仇,最好将他的双眼也挖下来!”   丁春秋,想到阿紫的师承,萧峰立时便明白她说的就是江湖人称“星宿老怪”的丁春秋,可那不是她的师父吗,怎会弄瞎她的双眼?萧峰知道问了也没用,阿紫嘴里向来没有几句实话,便也不再询问,只想着一会儿好好将情况了解清楚,若真是丁春秋的错,他定会为阿紫报仇,若不是,他也不会冤枉了好人。   萧峰此时难以明白其间真相,目光环扫,在人丛中见到了段正淳和阮星竹,心中一喜,便朗声道:“大理段王爷,令爱千金在此,你好好管教罢!”说完,携着阿紫的手,走到段正淳身前,轻轻将她一推。   阮星竹早先见到阿紫的模样,早已哭湿了衫袖,这时更加泪如雨下,扑上前来,搂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阿紫被阮星竹抱在怀里,不觉有些别扭,相比这位母亲,她心中还是更加信赖姐夫。   萧峰不会去管阿紫怎么想,将人交给她父母后,便来到众人中间,目光如炬环视一周后,朗声问道:“方才是何人说的丐帮不过尔尔?”   众人见他一八尺大汉昂扬而立,身披玄色裘衣,在阳光的映衬下黑得发亮,比之当初的乞丐装扮更显尊贵,端的是威风凛凛,想到“北乔峰”的威名,又想起当初聚贤庄的惨事,一时竟没有人敢站出来。   倒是段誉,方才他见到萧峰突然出现,大喜之下,便想上前相见,只是萧峰会见丐帮、安抚阿紫,没有丝毫空闲。   待见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誉心中不由得暗暗纳罕:“怎地乔大哥说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爱千金?”但他素知父亲到处留情,心念一转之际,便已猜到了其中关窍。   此时见场中一时陷入僵局,段誉立即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别来可好?这可想煞小弟了。”   萧峰自与他在无锡酒楼中赌酒结拜,虽然相聚时短,却是倾盖如故,肝胆相照,意气相投,当即上前握住他双手,说道:“兄弟,别来多事,一言难尽,上回见面也不及多谈,差幸你我俱都安好。”   此时人群中有人忽然高声道:“慕容公子,你与那契丹贼子齐名多时,我等功力不济,不是那贼人的对手,如今人家都挑衅上少林了,你‘南慕容’自当为我中原武林出战。”他这一番话虽偷换了概念,却极具煽动力,此言一出,众人皆起哄似地要求慕容复出战。   四大家臣和王语嫣见如此场面,皆忧心道:“公子爷&表哥!”   慕容复眼见群雄片刻间就变得众口一辞,心中不由苦笑,若说他自己,是无论无何也不愿主动去与萧峰有什么纠葛的,可面对如今这场面,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就复兴大业而言,他即便不与武林群雄交个善缘,也万万不能结下恶果,今日他若是逃避了,日后江湖中人不知会如何说他。因此今日这战,他慕容复是无论如何也避不了了。   既然如此,慕容复朝身边几人安抚一笑后,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感,挺直背脊,昂首而出,微微一笑朗声道:“既然江湖朋友如此信任在下,那慕容复便却之不恭了。”说完,他直直看向萧峰,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出云淡风清状,道:“萧兄,你是契丹英雄,却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在下死在萧兄掌上,也算是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极尽谦虚,却赚足了中原武林人士的好感,群豪虽有一拼之心,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战。人人均知,虽然战到后来必能将萧峰击毙,但头上数十人却非死不可,此时见终于慕容复上场,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也为之一振。   “北乔峰,南慕容”二人向来齐名,慕容复率先出手,就算最后不敌,也已大杀对方凶焰,耗去他不少内力。霎时间,喝采之声,响彻四野。   众人想法慕容复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局,他即便是被人利用,也要得些感激才不枉此遭。凭哪条他慕容复出生入死与“旧情人”拼杀,连点好处也不能得了?   聚义   无论别人如何想,慕容复此语在萧峰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他不想与慕容交手,这是肯定的,他也看得出,慕容此举未必不是因为众人言语之故,他们两个人为何一定要站在对立面?   片刻后,萧峰终于还是抱拳道:“慕容兄,你我虽有过数面之缘,却一直没有机会交手,今日也算了了夙愿。只是切磋武艺,点到即止,我二人千万不可留恋战局。”萧峰认为慕容定能懂他之心,他是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他分毫的。   这回倒是被萧峰猜对了,慕容复确实听懂了他话中之意,只是感动没有,嗤笑倒是不少,萧峰这假仁假义的模样他倒是见过几回,既已娶妻,言语中又何必还来招惹他。   眼见两人就要动手,群雄皆提起了一颗心,擦亮双眼等待着,无论心中对他们两人的评价如何,皆不能否认“南慕容,北乔峰”在武学上的造诣,今日得见两人交手,实乃三生有幸!   然而正立于萧峰身边段誉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向来不喜江湖上这些打打杀杀,即便阴差阳错学了一身武艺也仍旧没有改变这个观念,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王姑娘的表哥和大哥两人对战。   慕容公子伤了王姑娘定要伤心的,大哥伤了更不是好事儿,今日在场的人大多都对他虎视眈眈,一旦受伤又如何能全身而退,故而段誉急忙劝道:“慕容公子,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大哥与你素无嫌隙,你又何必乘人之危?何况我大哥曾经还救过你!”   慕容复自然记得,他说的应该是聚贤庄大战鸠摩智那次,可那回他若不是因萧峰而急怒攻心伤了心脉,又怎会不敌那吐蕃番僧,故而他只冷冷道:“段兄要做那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汉,可一并上来赐教,我慕容复奉陪便是。”   段誉忙道:“我有甚么本领来赐教于你?只不过说句公道话罢了。”他可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看到他们有人受伤。   群豪见他们迟疑不下,又有人朗声道:“兀那小子,你是何人,竟敢阻我中原武林与契丹贼子之事。”只是听声音又不是方才出声教慕容复出战那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纷纷附合,口中不住地骂着契丹狗贼,忽的又听人喝到:“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走下少室山去。”   见有人起头,呼喝之声登时响成一片,群雄人多口杂,有些粗鲁之辈、急仇之人,不免口出污言,叫骂得甚是凶狠毒辣。数十人纷纷拔出兵刃,舞刀击剑,便欲一拥而上,将萧峰乱刀分尸。   萧峰一十九骑快马奔驰来到中原,只欲阿紫救归南京,并见上慕容一面,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对头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与各路英雄不是素识,便是相互闻名,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侠义之辈,所以与自己结怨,一来因自己是契丹人,二来是有人从中挑拨,出于误会。   聚贤庄之战已非心中所愿,今日若再大战一场,多所杀伤,徒增内疚,萧峰自己纵能全身而退,携来的“燕云十八骑”不免伤亡惨重,因此他心下盘算:阿紫已经救出,交给了她父母,慕容这边今日也无法分辨,我得急谋脱身,待日后再行谋划。   想到这里,萧峰转头向段誉道:“贤弟,此时局面恶劣,你暂且退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他要段誉避在一旁,免得夺路下山之时,旁人出手误伤了他。   段誉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个个要击杀义兄,不由得激起了侠义之心,大声道:“大哥,你我结义之时,便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遇到危难,皆是施展凌波微步的巧妙步法,从人丛中奔逃出险,此时眼见情势凶险,胸口热血上涌,决意和萧峰同生死,以全结义之情,因此这回段誉是说甚么也不逃了。   萧峰道:“贤弟,你的好意,大哥甚是感谢。但他们想要杀我,却也没这么容易。你快退开,否则我要分手护你,反不便迎敌。”   段誉道:“你不用护我。他们与我无怨无仇,如何便来杀我?”   慕容复在一旁看着他们这般兄弟情深,心中委实觉得刺眼得紧,气血上涌之下,他也不再与萧峰客气,只冷哼一声道:“萧峰,你们兄弟还要叙旧到何时?不若先与我较量过一回再说!”   萧峰脸露苦笑,心头只觉一阵气闷:今日他又是如聚贤庄那日一般的围困之局,慕容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那日他见到慕容相救有多欣喜,今日便有多心痛。想到此处,萧峰看了一眼身边的段誉,心中稍感安慰,好在还有这好兄弟一同并肩作战,只是贤弟功力尚浅,他一会儿少不得要护着他些。   深吸一口气,萧峰面向慕容复道:“既如此,那就请吧!”   眼见两人将将动手之际,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说道:“大哥,三弟,你们打架,怎么不来叫我?”他虽是一步一步走,却眨眼间便来到几人跟前,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虚竹。   他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时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甚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一概置之脑后。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得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虚竹子。我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   虚竹二话不说,当即上前跪下磕头,口中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贤弟做事有点呆气,他和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此人不怕艰难,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   这么想着,萧峰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英雄好汉,心中也是欢喜得紧。”两人相对拜了八拜,竟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萧峰不知虚竹身负绝顶武功,见他是少林寺中的一名低辈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既慷慨赴义,若教他避在一旁,反而小觑他了,故而萧峰双手拍在虚竹、段誉肩上,说道:“两位贤弟,今日大哥有难,你二人不离不弃,足见侠肝义胆,今日我们兄弟并肩作战,便好好干上一场,若有幸生还,我三人定要好好喝上一场。”   两人见他说得豪迈,皆热血上涌,点头称是。   慕容复几次欲出手,皆被萧峰的兄弟阻断,此次见他们终于续完旧,胸中一腔火气已烧到喉咙口,当即不发一言,使出绝技“斗转星移”攻向萧峰。   萧峰见状,自然提气纵身迎上,两人皆是高手,内力深厚,一个豪迈大气,一个风度翩翩,转眼便交了数招。萧峰本不想使出全力,可架不住怒火中烧的慕容复招招狠辣,不得不提起全副精神应战。   群豪原本叫骂之声不断,群情激愤眼看就要一涌而上,被段誉与虚竹打断后,那股汹涌的激情不免有些消退,此刻乍一见两位高手过招,风驰电掣妙招迭出,不由想到自己若是上去,定打不过那萧峰,说不得还要妨碍了慕容公子,故而一时竟皆立在一旁虎视眈眈,却无人动手。   庄聚贤因聚贤庄那桩血仇,对萧峰是恨之入骨,若能要了萧峰性命,他便是立时死了也甘愿,因此在众人尽皆观望之时,他却闪身而上,使出《易筋经》中的功夫与慕容复一同夹击萧峰。   在场众人见他这新任丐帮帮主竟攻击起萧峰来,心中尽皆疑惑起来,要说萧峰今日甫上山来,可是在为丐帮出头,如今他这帮主这般做法,岂不是恩将仇报?   段誉与虚竹一见大哥被夹击,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同时纵身而上,将庄聚贤引开。庄聚贤自然不愿意,可段誉与虚竹前些日子皆是奇遇连连,状态好的时候也能对上顶尖高手,庄聚贤再是不甘愿,也不得不暂时放开萧峰那边转而对上两人。   至于段誉和虚竹为何引开庄聚贤而不是慕容复,一则是想着庄聚贤既为丐帮帮主,大哥定然不好放开手脚,二则嘛,看着大哥与慕容公子交手,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他们一时也不好破坏不是?   交战   虚竹和段誉两人迎战庄聚贤,原也算是以多欺少,何况单就个人实力而言,两人中任意一人也比庄聚贤强,因此不过十几招,就将人打翻在地。   丁春秋在一旁却看得很是稀奇,因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和尚使的竟然是逍遥派的“天山六阳掌”,逍遥派向来门人甚少,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学来,莫不是苏星河又收了徒弟?   这么一想,丁春秋又觉得不对,那小和尚虽然没打上几招,可据他所观,他的内力似乎很是强劲,比之苏星河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看他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有那么深厚的内力。   左思右想之下,丁春秋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和尚是苏星河的关门弟子,苏星河也许是逆用北冥神功将自己的一身内力传给了他,然后自己……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小和尚的内功问题,他这些年来一直以为无崖子早在他叛教的时候就去世了。   丁春秋深知当年的事情与苏星河的关系密切,可以说他之所以做出那样的事情完全是因为苏星河,如今他尚未找苏星河报复,他如何能这么简单就死了?不行,他定要找那小和尚问个清楚。   这么想着,丁春秋同样使出“天山六阳掌”中的招式朝虚竹攻去。   虚竹在接手掌门铁指环时便立下誓言寻丁春秋清算旧账,方才星宿派如此高调的出场早已让虚竹见到了丁春秋真人,因此他也不避开,反而迅速与丁春秋缠斗在一起。   逍遥派武功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丁春秋和虚竹这一交上手,但见一个紫袍飘飘,宛如神仙,一个僧袖鼓荡,冷若御风。两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定,于这“逍遥”二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旁观群雄于这逍遥派的武功大都从未见过,一个个看得心旷神怡。   丁春秋于交手中眼光一闪,见到虚竹手上竟带着那枚象征着逍遥派掌门之位的铁指环,他冷不丁开口问道:“小和尚,你手上的铁指环是怎么得来的?快说。”   虚竹向来就是个实诚的人,便是面对大仇人丁春秋也不会说半句虚言,可想到无崖子前辈去世前千叮万嘱不能将他和苏星河前辈的消息泄露出去,也只得咬咬牙道:“这是小僧师父给的。”无崖子前辈说过要收他为徒,因此他这也不算虚言。   “师父?”丁春秋招式愈加凌厉起来:“快说,你师父是不是苏星河那老贼?”   虚竹不会撒谎,便只是沉默以对,用心接招。   这番沉默倒让丁春秋以为他是默认了,故他冷笑道:“果然如此,那苏星河是不是将他全身的内力传给了你,已经去见阎王了!”   虚竹忙道:“不是不是,苏星河前辈活得好好的。”话出口才发觉自己一不小心把前辈的消息泄漏了,脸色不禁一变,闭上嘴巴打定主意不再开口,多说多错不说就不会有错。   “那你倒是说说看,那老贼现在何处?”   见虚竹不再开口,丁春秋恼羞成怒,洒出一把毒粉,他可不是那些讲武林规矩的迂腐之人,能有效制敌才是最佳手段。   虚竹见丁春秋施展天山六阳掌的招式迟滞了一小下,立刻想起苏星河前辈的叮嘱,说这丁春秋极善使毒,故和此人交手时定要当心他使出这招。因此虚竹立即屏住呼吸,以内力护住全身,避免沾上此人的毒粉。   丁春秋见自己的毒粉失效,也不灰心,换一招式混合着毒粉重新进攻,一时两人一攻一守斗得不相上下。   说回萧峰和慕容复这边,同是顶尖高手,全力对战,慕容复这边借着斗转星移奇招迭出,萧峰却仗着一身深厚内力和扎实的根基,只以降龙十八掌和学自少林寺的基础功夫迎战,斗到此时仍是势均力敌。   王语嫣见表哥一时没有占得上风,心里有些着急,她皱着眉头回想着克制萧峰招式的武功,却毫无头绪,降龙十八掌是丐帮历代帮主口耳相传的绝技,她一点也不了解,至于少林寺的功夫她原是知道一些的,可叫这萧峰使出来竟然毫无破绽可寻,这倒是奇了。   段誉和虚竹联手打败庄聚贤后倒是站着没动,除了观察两位哥哥的战局,便是明目张胆地看着王姑娘,见她皱着眉头很是伤神的样子,忙走过去寻王姑娘说话,为她排忧解难,竟是连身后父亲那担忧的呼唤也没有理会。   王语嫣兀自担心着表哥,自然不想理会段誉,何况在她心里,段誉与萧峰是一伙儿的,而萧峰此时正在和表哥交手,两方是敌对的,因此对段誉更加没有好脸色,只放任段誉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萧峰眼见慕容复招招致命,丝毫不留余地,心里一时气苦,忽然想到慕容许是还在生气他误会他亲手杀了忘儿之事,因顾忌着在场众人,便忙以密音入耳之术将话语传入慕容复耳中:“慕容,那日是我不好,不应该误会你,我向你道歉。”   慕容复脑中原本正计算着招式的漏洞,冷不丁听得耳中传来萧峰的声音,因是密音入耳,恰似那人在耳边呢喃,心中不禁一颤,而后又暗恼自己总能轻易被萧峰这厮乱了心神,故只硬梆梆回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此时又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话。”用的仍是那密音入耳。   萧峰闻得此言,整个人猛然一震,出手的招式也是一滞,险些就要让慕容复占得先机,好在他发现得及时,忙以后招补上,嘴上也没有断了声音,只是情绪难免有些激荡:“谁说你我恩断义绝了,我断不会同意的,慕容复,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萧峰竟然还敢说出这种话,慕容复心中气闷难言,原以为他是那种坦坦荡荡的男儿,想不到他一面娇妻在怀,一面竟还想与他再续前缘:“笑话,难道你萧峰还想左拥右抱不成,你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我可做不出。萧峰,你真让我恶心!”   “慕容复,你怎能如此冤枉我,萧峰敢对天发誓,心中除你之外再无他人,我何曾左拥右抱过!”   “那紫衣小姑娘一口有一个姐夫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听慕容复提到阿紫,萧峰想起她那屡教不改的称呼,又是一阵头疼,早叫阿紫不要如此喊他,否则慕容听到定要误会,她就是不听,如今果真误会了不是。然而头疼的同时,萧峰心中竟还泛起丝丝甜蜜,慕容会因为这个气恼,不是表示他还……想到这里,萧峰忙道:“慕容,你吃醋了是不是,你心里定然还是有我的!”   “你无耻。”   “你千万别误会,我确实没有像你说的那般,阿紫那么唤我我原是不准的,可她就是这么一意孤行,我也是没有办法。她是阿朱的妹妹,我那时……因为一些原因失手杀了阿朱,她临终前拖我照看阿紫。慕容,你信我。”萧峰无奈解释道。   慕容复原本听到他说起阿朱,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听到后来才渐渐消下去,如此说来,他果然没有成亲?想到这里,慕容复蓦然停住手,想要与萧峰好好谈一谈,把事情讲清楚。   萧峰与慕容复原本正使出全力交手,没有想到慕容会如此突兀得停手,因此出手的招式一时收不回来,眼看一掌就要打倒慕容复身上,此刻他眼里只有慕容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似乎在控诉他竟真的要伤他。   突然旁边窜出一着灰衣僧袍的蒙面僧人,将萧峰这一掌挡了开去。   萧峰狠狠舒了一口气,幸好这一掌没有打倒慕容身上,否则他定要后悔终身的。   那灰衣人挡开萧峰后,也没有再与他交手,只一步跨到呆立着的慕容复跟前,抬起右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场中一片抽气之声。   慕容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弄得呆滞了片刻,直到脸颊上的疼痛感传来,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扇了耳光。从小到大,他慕容复何时被扇过耳光,便是幼时不听话,父亲母亲也只会以藤条抽打他背部,想不到今日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这奇耻大辱,即便这灰衣人方才救了他一命也不行!   慕容复刚想发作,便被萧峰一把扯到身后。只见萧峰立于那灰衣人身前,怒道:“这位师父,你缘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方才救了慕容,我要感谢你,可你怎能动手打人!”   那灰衣人心里也是奇怪,这萧峰分明与慕容复是敌对的,他救了慕容复,萧峰理应生气才是,此刻这番做派又是为何?难道他们两人还是朋友不成,既是朋友缘何方才打得难舍难分,慕容复又为何忽然停手!   魔怔   鉴于这般想法,灰衣人也是直言道:“嘿嘿,姓萧的,这倒是奇了,你与那慕容复分明是敌对双方,方才也是你出手要取他性命,如何老夫阻止了你倒得了这一声谢?”   闻得此言,众人也是一片哗然,皆不知这契丹人萧峰打的甚么主意。   慕容复更是浑身一震,虽知他与萧峰之事除了两人断无第三人知晓,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此人问出这样的问题,又该如何应付,萧峰他心中到底是何种想法!   旁人皆面露狐疑,萧峰却仍镇定自若地护在慕容复跟前,朗声道:“萧峰对慕容公子向来是敬佩的,此次比武只为切磋,萧某从未想要害了慕容公子性命,方才一时失手,多亏阁下相救,否则在下定要抱憾终身。”   灰衣人嗤笑道:“只为切磋?恐怕未必,观你二人方才动手那声势,招招狠辣,倒像以命相搏才是!”   见这灰衣人步步紧逼,慕容复不再迟疑,单手推开萧峰,上前一步道:“前辈不必多言,我二人之事自由我二人解决,方才确实多亏了前辈相救,否则慕容复少不了血溅当场!然我自认顶天立地,如何由得你这般侮辱,将我姑苏慕容氏的脸面放在脚下踩!”   “你姑苏慕容的脸面还剩几分?”灰衣人语带责备,“慕容复,你今日若是丧命于萧峰掌下,可还有什么慕容氏?我且问你,你父亲有儿子没有?你祖父有儿子没有?你曾祖有儿子没有?你慕容复又有儿子没有?”   提起儿子,慕容复自然想到他的小忘儿,心中不由一痛,可这是他的秘密,又如何能在此处说起,因此他只得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竭尽全力保持平日的声线道:“我父亲、祖父、曾祖自然都有儿子,至于我自己……”说到此处,他声音一顿才继续道,“我尚未婚配,何来儿子!”   若论在场何人最能明白慕容复此时心情,自然非萧峰莫属。孩子这个话题,几乎已成两人之间的禁忌,只要提起便是一顿争吵,他虽仍旧不知忘儿为何会夭折,可那日之后,他自知误会了慕容,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愧疚,每每想起皆是心潮翻涌,甚至险些走火入魔,幸得他内力属性平和,方才侥幸平安。   此时此刻这灰衣人竟问起慕容有没有儿子,萧峰心中对慕容复愈加愧疚怜惜,生怕他一时受不住,右手不由抚上慕容复右肩,轻声唤了一声:“慕容……”   慕容复却身形一动,分明是挣开了萧峰的触碰。握了握有些空虚的右手,萧峰眼神一阵黯然。   燕子坞众人心中也是奇怪,公子爷分明是有儿子的,此时为何却说没有?转念一想,又有些明了,小公子不幸夭折,公子爷心神大伤,自此再也不愿提起小公子分毫,如今王姑娘在场,又当着天下英雄,说自己没有儿子自有他的考量,他们且看着就是了。   灰衣人听了慕容复所言,继续道:“你高祖有儿子,你曾祖、祖父、父亲都有儿子,便是你没有儿子!嘿嘿,大燕国当年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却不料都变成了断种绝代的无后之人!”   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诸人,都是当年燕国的英主名王,威震天下,创下轰轰烈烈的事业,正是慕容复的列祖列宗。慕容复在因忘儿而心绪翻涌之际,突听得这四位先人的名字,正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谆谆告诫,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之志,今日我因一念之差,险些丧命萧峰掌下,我鲜卑慕容氏从此绝代。我连儿子也没有,还说得上甚么光宗复国?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去何处寻来一个慕容家的子嗣,他心中虽对萧峰存了万般芥蒂,却不得不承认,除了此人,他对其他人已是有心而无力,凭他如今的身体,又哪里还能为慕容家留下子嗣!”想到此处,慕容复心内惶惶然而不知所措,对自己更是痛恨自嘲,一时呆立在原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灰衣人见他如此呆怔模样,更加恨铁不成钢道:“你自己倒是一死了之,却又将祖宗基业放在何处?你摸一摸自己的心,可对得起慕容家列祖列宗?”   慕容复喃喃道:“对不起慕容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慕容家列祖列宗,慕容复是不肖子孙,慕容复是不肖子孙!”如此反复呢喃,陷在自己的意识中无法自拔。   听得灰衣人如此直言,在场众人皆是愕然,姑苏慕容氏竟是大燕皇族后裔,怪道慕容家在姑苏屹立不倒,原来背景如此深厚。   萧峰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慕容家是什么底细,他眼中只有呆立呢喃的慕容复,这灰衣人提起慕容的祖先,责怪他不为慕容家留下后代,惹得慕容心神大震,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远处又遁来一黑衣蒙面之人,他双脚在空中虚点几下,竟是转眼便出现在这高手云集的人海中间。   萧峰眼见此人身形,顿觉眼熟得紧,思索片刻,恍然发觉此人不正是那竹屋之中曾对他有过相救之恩的黑衣汉子。   那黑衣人来到灰衣人身前,也不理会一旁众人,只与他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却都未开口说话。群雄见这二人身材都是甚高,只是黑衣人较为魁梧,灰衣人则极瘦削。   又过了一阵,黑衣灰衣二人突然同时开口道:“你……”但这“你”字一出口,二人立即住口。   再隔半晌,那灰衣人才道:“你是谁?”   黑衣人却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灰衣人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为了何事?”   黑衣人道:“我也正要问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又为了何事?”   二人这几句话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无不大感诧异,各人面面相觑,都想:“这两人怎么在本寺已有数十年,我等却丝毫不知?难道当真有这等事?”   只听灰衣人道:“我藏身少林寺中,是为了找寻一些东西。”   黑衣人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也是为了找寻一些东西。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想来也已找到。否则的话,咱们三场较量,该当分出了高下。”   灰衣人道:“不错,尊驾武功了得,实为在下生平罕见,今日还再比不比?”   黑衣人道:“兄弟对阁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易分出胜败。”   灰衣人道:“你我互相钦服,不用再较量了。”   黑衣人道:“如此甚好。”   萧峰本想上前向那黑衣人道谢,可顾忌着身旁神情明显不对劲的慕容复,心中又十分地放心不下,最后一咬牙,到底还是被慕容复占据了心神,终是未曾上前。他抓住慕容复一只胳膊,神情焦急:“慕容,快醒过来,你定是被魇住了,快醒一醒,否则要走火入魔的。”   可慕容复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愧疚,一会儿是忘儿稚嫩可爱的小脸,一会儿又是慕容家的千秋霸业,再想到自己如今情状,脑海早已被占得满满的,又如何听得见萧峰的呼唤。   灰衣人与黑衣人结束争锋相对的谈话后,也注意到了慕容复此刻的神情,重重“哼”了一声,一手扯过慕容复未被萧峰抓住的另一只胳膊,一手拂过萧峰手腕处,想要把慕容复拉到自己身边,此一拂看似轻描淡写,只有身处其中的萧峰才感觉得到是多么沉重。   可萧峰堂堂盛名又岂是作假,他于武学一道天赋奇高,又修习了少林正统内力和丐帮帮主代代相传的功夫,二十几年下来,积累的内力又岂可小觑,愣是没有让灰衣人的动作得逞。他抓紧慕容复的一只胳膊,面对灰衣人怒道:“阁下好不讲理,先是对慕容出手,又是对他好一顿教训,如今他已成了这般模样,你还想作甚?”   灰衣人也知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故而并不理会萧峰,单拉起慕容复一只手掌为他运功调息。此一举动萧峰趁着灰衣人与黑衣人谈话时已经做过,却丝毫用处也没有,可说也奇了,萧峰的内力对慕容复的症状毫无帮助,灰衣人一输内力,慕容复竟奇迹般地渐渐清醒了过来。   灰衣人见慕容复有所好转,收回手,停止了内力的输出。慕容复却直直盯着灰衣人不放,他心中惊讶得厉害,此人对他慕容家的底细如数家珍,而内力又几乎与他同属一脉,他究竟是何人?   未及开口相询,萧峰已然握紧他一只手,兴奋道:“慕容,你没事了?”   慕容复心念百转千回,对灰衣人的身份已有所猜测,可当初他是亲眼见着那人离世的,如今怎么可能又出现在他眼前?可他若不是那人,那么这些事情又如何解释?他若是那人,慕容复被萧峰握住的手掌蓦然烫得离谱,耳根也隐隐见红,他若是那人,如今这与萧峰拉拉扯扯的情状叫他如何面对!   认亲(一)   却说另一边,虚竹和丁春秋的打斗也是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少林寺向来朴素,穿着也向来以简为务,僧袍质量自然不佳,无法与紫袍华服的丁春秋相较。丁春秋一个掌风,竟然把虚竹身上那薄薄的僧袍劈得粉碎,一时间,虚竹身上只留一条白色亵裤饶以蔽体。   这一掌却把虚竹背后那九个戒点香疤原原本本呈现在众人眼中,其他人虽然奇怪,但一想到虚竹乃少林弟子,也就释怀了,兴许人家潜心向佛,脑门上九个不够,还要在背后再来九个才显诚心。   可在四大恶人之一无恶不作叶二娘眼里,却是不同的。她于人群中见到虚竹背后那九点香疤,心下不由一颤,再仔细看时,只见那背上的疤痕大如铜钱,显然是在他幼年时所烧炙,随着身子长大,香疤也渐渐增大,此时看来,已非十分圆整。   叶二娘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九个疤痕的位置,与她亲手为儿子烧上的一模一样,难不成,这武艺高强的小和尚,竟是她那有缘无份的儿子么!   想到此处,叶二娘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她噗通一声跪在老大段延庆身前,哭求道:“老大,二娘这么多年没求过你什么,今日只求你这一回,将那小和尚与丁春秋分开。”她知道以自己的武功断做不到这点,故而只能求老大帮忙。   段延庆闻言一怔,见叶二娘那泪眼朦胧情真意切的模样,点了点头,拐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飞向虚竹与丁春秋交手处。他们兄妹四人虽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四大恶人,可几人到底同进同出几十载,这点情分还是有的。   只见段延庆双拐在虚竹与丁春秋之间挥舞一阵,激烈交手的两人本也消耗了不少内力,故而此番竟真的被他分开了。   三人方落地,叶二娘便从人群中飞奔而出,她身穿淡青色长袍,左右脸颊上各有三条血痕,全身发颤,叫道:“我……我的儿啊!”说着张开双臂,便去搂抱虚竹,虚竹一闪身,叶二娘便抱了个空。   众人都想:“这女人发疯了么?”   叶二娘接连抱了几次,都给虚竹轻轻巧巧闪开。她如痴如狂,叫道:“儿啊,你怎么不认你娘了?”   虚竹心中一凛,有如电震,颤声道:“你……你是我娘?”   叶二娘叫道:“儿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烧上了九个戒点香疤。你说你背上,难道不是有九个香疤么?”   虚竹大吃一惊,他背上确是有九点香疤,自幼便是如此,从来不知来历,也羞于向同侪启齿,有时沐浴之际见到,还道自己与佛门有缘,天然生就,因而更坚了向慕佛法之心。这时陡然听到叶二娘的话,当真有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是,是!我……我背上有九点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给我烧的?”   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给你烧的,我怎么知道?我……我找到儿子了,找到我亲生乖儿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抚虚竹的面颊。   虚竹不再避让,任由她抱在怀里。他自幼无爹无娘,只知是寺中僧侣所收养的一个孤儿,他背心烧有香疤,这隐秘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叶二娘居然也能得悉,哪里还有假的?突然间领略到了生平从所未知的慈母之爱,眼泪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娘亲!”   这件事突如其来,旁观众人无不大奇,但见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舐犊情深,一个至诚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为之鼻酸。   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可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捏死了他,原来为了自己儿子给人家偷去啦。岳老二问你甚么缘故,你总是不肯说!很好!妙极!虚竹小子,你娘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二伯’!”   云中鹤摇头道:“不对,不对!虚竹是你师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声师伯。我是他母亲的义弟,辈份比你高了两辈,你快叫我‘师叔祖’!”   南海鳄神一怔,吐了一口浓痰,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叶二娘放开了虚竹头颈,抓住他肩头,左看右瞧,喜不自胜。紧接着,她面色一肃,随即向虚竹大声道:“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了我的孩儿,害得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儿,孩儿,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个狗贼,将他千刀万剐,斩成肉浆。你娘斗他不过,孩儿武功高强,正好给娘报仇雪恨。”   此时,萧峰与慕容复那边方才平静下来,正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认亲之事。   那黑衣人听闻此言,大步穿过众人,缓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六道血痕,从何而来?”   叶二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怎知道?”   黑衣人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   叶二娘尖声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他扑去,奔到离他身子丈余之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齿,愤怒已极,却已不敢近前。   黑衣人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的,你脸上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   叶二娘叫道:“为甚么?你为甚么要抢我孩儿?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为甚么?为……为甚么?”   黑衣人指着虚竹,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叶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说。”   虚竹心头激荡,奔到叶二娘身边,叫道:“娘,你跟我说,我爹爹是谁?”   叶二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   黑衣人缓缓说道:“叶二娘,你本来是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强、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诱,失身于他,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也不是?”   叶二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不过不是他引诱我,是我去引诱他的。”   黑衣人道:“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未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   叶二娘道:“不,不!他顾到我的,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   黑衣人道:“他为甚么让你孤零零地飘泊江湖?”   叶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辞之中,对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岁月消逝而有丝毫减退。   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着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   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事迹,情不自禁地都偷眼向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年纪,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孽债。”   连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识女子着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倘若当真是我累得她如此,纵然在天下英雄之前声名扫地,段某也决不能有丝毫亏待了她。只不过……只不过……怎么全然记不得了?”   黑衣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此刻便在此间,你为何不指他出来?”   叶二娘惊道:“不,不!我不能说。”   黑衣人问道:“你为甚么在你孩儿的背上,烧了九个戒点香疤?”   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别再问我了。”   黑衣人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   叶二娘道:“不是,不是的。”   黑衣人道:“那么,为甚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门的香疤?”   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黑衣人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儿的父亲,乃是佛门子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叶二娘一声□□,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认亲(二)   虚竹扶起叶二娘,叫道:“娘,娘,你醒醒!”   过了半晌,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快扶我下山去。这……这人是妖怪,他……甚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仇也……也不用报了。”   虚竹道:“是,娘,咱们这就走罢。”   黑衣人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却要报仇。叶二娘,我为甚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团聚。我这是为了报仇。”   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   黑衣人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少林寺的菜园之中,让少林僧将他扶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只因为我自己的亲身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   不等叶二娘意示可否,黑衣人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浓眉大眼,虬髯丛生,相貌十分威武,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   萧峰见之,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爷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   萧峰扯开自己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豪杰群雄听在耳中,尽感不寒而栗。“燕云十八骑”拔出长刀,呼号相和,虽然一共只有二十人,但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大白布,展将开来,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样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母亲。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   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   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智光和尚也已为孩儿所杀,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   萧峰急问:“此人是谁?”   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群豪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与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无关,但见到萧氏父子的神情,谁也不敢动上一动,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惹祸上身。   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娘怀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跃将出来,将你娘和我的随从杀死。大宋与契丹有仇,互相斫杀,原非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有预谋。孩儿,你可知那是为了甚么缘故?”   萧峰道:“孩儿听智光大师说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山的张本,是以突然袭击,害死了我娘。”   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寺武学典籍之心,他们却冤枉了我。好,好!萧远山一不作,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远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籍瞧了个饱。少林寺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可来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听,无不骇然变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辽国,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可如何是好?连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说甚么也不能让此人活着下山。”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娘,还可说是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人是谁,请爹爹指出来。”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   萧峰愕然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颤声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甚么?”   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身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动不动便横加杀戮,将我孩儿抢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的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   萧峰胸口一酸,说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二位老人家实是大大的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公、谭婆等等,也都是……”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你娘的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儿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甚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善罢甘休。各人均想:“过去的确是错怪了萧峰,但他父子同体,是老子作的恶,怪在儿子头上,也没甚么不该。”   萧远山又道:“杀我爱妻、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帮帮主,也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大仇人为丐帮的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一掌之后,隐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见那个贼秃。这玄苦见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我父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甚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时,竟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甚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却哪里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之人?   想到此处,萧峰哈哈笑道:“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那个带领中原武人在雁门关外埋伏的首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   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将他一掌打死,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慢!”   他见叶二娘扶着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跟你生下这孩子的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甚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要我一五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   叶二娘转过身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儿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结为金兰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这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去为难他。”   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又听叶二娘说他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射了过去。   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虚竹,你过来!”   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说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形形□□,实是难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过了好半天,纷扰声才渐渐停歇。   血仇   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是安详镇静,一如平时:“萧老施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   叶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么办?”   玄慈温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悔固然无用,隐瞒也是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   叶二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忽然提高声音,说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种种大错,你可也曾有丝毫内疚于心吗?”   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惊。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亲单名一个“博”字,听说此人已然逝世,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难道假报音讯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顺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却是还与慕容复一道的灰衣人。   那灰衣人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神清目秀、白眉长垂的脸来。   慕容复惊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死?”果然如他所料,此人果真是他爹爹。随即心头涌起无数疑窦:那日父亲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试过他心停气绝,亲手入殓安葬,怎么又能复活?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闭气假死。但为甚么要装假死?为甚么连亲生儿子也要瞒过?   猛然想起方才玄慈方丈所言,竟是爹爹假传音讯害了萧峰一家么!慕容复只觉胸中生气一股闷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与萧峰还真的说不清是谁欠了谁的!   正在慕容复脑海生波时,却听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你不到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这个假传音讯、挑拨生祸之人竟是慕容博。萧峰心中更涌出一个念头:“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倾力以赴,原是义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尽力补过。真正的大恶人,实为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相较于萧远山此刻对慕容博恨之欲死的情绪,萧峰心中却复杂得多。爹爹与娘亲一生的悲剧皆源自于慕容博,也是慕容博害他尝尽颠沛流离之苦,如今在大宋与大辽之间无法自处,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同爹爹一起手刃慕容博。可这中间还夹了个慕容复!真是可笑,这世上的国仇家恨、爱恨情仇竟都让他们两人尝了个遍,事到如今,慕容复,我又该如何对你!   至于慕容复,听了玄慈这番话,立即明白:“爹爹假传音讯,是要挑起宋辽武人的大斗,我大燕便可从中取利。事后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质问。我爹爹自也无可辩解,以他大英雄、大豪杰的身份,又不能直认其事,毁却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只须自己一死,玄慈便不会吐露真相,损及他死后的名声。”   随即又想深一层:“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声名无恙,我仍可继续兴复大业。否则的话,中原英豪群起与慕容氏为敌,自存已然为难,遑论纠众复国?其时我年岁尚幼,倘若得知爹爹乃是假死,难免露出马脚,因此索性连我也瞒过了。”想到父亲如此苦心孤诣,为了兴复大燕,不惜舍弃一切,慕容复更觉自己这些日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委实对他不住。   却听玄慈缓缓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听到你对令郎劝导的言语,才知你姑苏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谋者大。那么你假传音讯的用意,也就明白不过了。只是你所图谋的大事,却也终究难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的性命么?”   慕容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脸现悲悯之色,说道:“我玄悲师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苏来向你请问此事,想来他言语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贵府见到了若干蛛丝马迹,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图,因此你要杀他灭口。却为甚么你隐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这才下手?嗯,你想挑起大理段氏和少林派的纷争,料想你向我玄悲师弟偷袭之时,使的是段家一阳指,只是你一阳指所学不精,奈何不了他,终于还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传本领,害死了我玄悲师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侧,一拳打向身旁大树,喀喇喇两响,树上两根粗大的树枝落了下来。他打的是树干,竟将距他着拳处丈许的两根树枝震落,实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十余名老僧齐声叫道:“韦陀杵!”声音中充满了惊骇之意。   玄慈点头道:“你在敝寺这许多年,居然将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韦陀杵’神功也练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灵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来还不屑花功夫去练。你杀柯百岁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传功夫,却不知又为了甚么?”   慕容博阴恻恻的一笑,说道:“老方丈精明无比,足下出山门,江湖上诸般□□却了如指掌,令人好生钦佩。这件事倒要请你猜上一……”话未说完,突然两人齐声怒吼,向他急扑过去,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和他的师侄过彦之。慕容博袍袖一拂,崔过两人摔出数丈,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在这霎眼之间,竟已被他分别以“袖中指”点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财豪富,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嗯,你招兵买马,积财贮粮,看中了柯施主的家产,想将他收为己用。柯施主不允,说不定还想禀报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竖,说道:“老方丈了不起,了不起!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末,却不见舆薪。在下与这位萧兄躲在贵寺这么多年,你竟一无所知。”   玄慈缓缓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别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难。克敌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贪嗔痴三毒大敌,更是艰难无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日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谊,我一切直言相告。你还有甚么事要问我?”   玄慈道:“以萧峰萧施主的为人,丐帮马大元副帮主、马夫人、白世镜长老三位,料想不会是他杀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还是萧老施主下的手?”   萧远山道:“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镜合谋所害死,白世镜是我杀的。其间过节,大理段王爷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方丈欲知详情,待会请问段王爷便是。”   言毕,萧远山踏上两步,指着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贼,你这罪魁祸首,上来领死罢!”   慕容博一声长笑,纵身而起,疾向山上窜去。   萧远山转身与萧峰道:“峰儿,今日你我父子二人便手刃这大恶人,为你母亲报了这笔血仇。”说完,径直追随慕容博而去。这二人皆身怀登峰造极的武功,晃眼之间,便已去得老远。   萧峰心中一时纷乱难言,一边是爹爹,一边是慕容,他今日若真手刃了慕容博,日后与慕容之间便真的隔着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然而,如今不也有着他母亲的血仇在么!想到此处,萧峰咬咬牙,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慕容复,便纵身追随父亲而去。罢了,事到如今,还有甚么好说的!   慕容复见萧峰离去,立刻想到父亲即将面对的危局,想也不想便追随而去,口中还高声呼喝道:“萧峰,不准伤我爹爹!”他轻功也甚了得,紧紧追在萧峰身后。   萧峰闻言,身形不由一滞,但随即就不再理会慕容复,飞快向前。此刻,在他心中,到底是杀母之仇占了上风。   众人只见萧峰、慕容复一前一后向山上奔去,两道人影,霎时间都隐没在少林寺的黄墙碧瓦之间。   至于留在原地的诸位,见玄慈与叶二娘双双死于戒律杖责之下,皆唏嘘不已,唯留方得双亲又随即失去的虚竹,抱着两人尸体痛哭流涕。   老僧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众多,他熟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藏,萧氏父子都不容易找到。   但萧远山对慕容博此人恨之入骨,如影随行般跟踪而来。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即便先奔了片刻,萧远山也能紧追而上。   眼见萧远山近在咫尺,慕容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整个人往藏经阁一闪,衣袂翻飞间,随即消失在排排藏经架之间。   萧峰正当年壮,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极之候,虽然在慕容复处耽搁了一些时间,发力疾赶之下,渐渐也拉近了与二老之间的距离。待追至藏经阁时,只见两人一前一后闪入其中,再也不辨踪影。   萧峰于藏经阁外停下身形,他自幼便是少林俗家弟子,也曾听师父说起少林藏经阁乃寺中禁地,未经许可不得入内,此时他虽与少林寺已无甚瓜葛,却仍下意识遵守着这条戒律。   因着他这一停顿,其后发力狂奔的慕容复也已到达藏经阁门前。慕容复忧心自家父亲的处境,方才那一追已是使出了全力,堪堪停下时,脸颊因发力而飘红,几履发丝从发冠处脱落,显出一丝凌乱,万种风情。   但他丝毫不知自己此时的状态,只是急急伸开双臂拦住萧峰:“你不准伤我爹爹!”   萧峰见了此时的慕容复,眼神微滞,心中不由一动,随即想到母亲的血海深仇,硬生生将那丝松动压下,沉声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父子说什么也要手刃慕容博,你给我让开,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慕容复双眉紧蹙,呼吸沉重:“你果真要如此绝情?”   萧峰眼神一乱,微微偏过头去,有些不敢直视慕容复,双唇开合间却是无言。   见状,慕容复方要说话,却见回廊转角处出现一青衣老僧,他身形枯瘦,一张长脸遍布沟壑,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   慕容复心中一惊,疾声问道:“老和尚,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缓缓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两人一起凝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精神。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里面那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也来了。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甚么。”   正在此时,只听藏经阁内几排经架轰然倒塌,经书散乱,洒满地面。   老僧抬头面向门口,高声道:“两位老居士不如出来吧,这可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乱翻经书还不算,如今竟把藏经阁也弄得乱七八糟,诶,冤孽啊!”   话音方落,只见灰黑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在藏经阁门口。   萧远山奇道:“我来这藏经阁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从没见过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骛,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无第二人知晓,难道这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是一本《般若掌法》。当时老僧暗暗叹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学,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却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的作为说得丝毫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上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那老僧慢慢转过头来,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迟钝,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自己心中所隐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自在。   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虽然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便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高人,却也作此愚行。唉,于己于人,都是有害无益。”   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笈,确然便是《拈花指法》,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藏经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   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为贪多务得。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现有武功,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以去,尽数录了副本,这才重履藏经阁,归还原书。想来这些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令郎了。”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道:“不对,令郎年纪尚轻,功力不足,纵然天纵英才,也是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倒是这位萧公子,一身少林内功根底扎实,未尝不可一习。然本寺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作‘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似是因为一时讲了太多话,老僧顿了顿,才继续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足,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以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学修为,先辈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为此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始终执迷不悟。现下筋脉既断,也是因果使然。其实,五蕴皆空,色身受伤,从此不能练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开悟,实是因祸得福。望两位老居士可引以为戒。”   慕容博越听越不服气,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不能齐学,我已学会了不少,怎么没有筋脉齐断,成为废人?”说完,双手拢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无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觉地向那老僧弹去。   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处,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慕容博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慕容居士你本身早具上乘内功,来本寺所习的,只不过是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虽有损害,却一时不显。你每日可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三次万针攒刺之苦?”   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是没半点效验。只要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哪里还有甚么人生乐趣?这时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委实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等武功高深之士,当真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丝毫不会吃惊,甚至连响十个霹雳,也只当是老天爷放屁,不予理会。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惶恐无已。他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刺般的剧痛又发作起来。本来此刻并非发作的时刻,可是心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有咬紧牙关强忍。但这牙关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狼狈不堪。   慕容复见之,心下焦急万分,当即便想要向老僧讨要缓解痛楚之法。   身死   然而慕容复未及开口,那老僧已转而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小腹上‘梁门’、‘太乙’两穴,可感到隐隐疼痛么?”   萧远山全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   那老僧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来却又如何?”   萧远山更是惊讶,颤声道:“这麻木处十年前只小指头般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   萧峰一听之下,知道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种迹象,乃是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向前两步,双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十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   萧峰大喜,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僧责备自己,朗声道:“老夫自己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是万万不能。”   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认错悔过。只是老施主之伤,乃因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法中去寻。”   此时,慕容复问道:“照此说来,家父之症也须如此?”   老僧点头道:“正是。”   慕容复又道:“不知可否请神僧出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施主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伤,你肯不肯替他医治?”   萧远山一怔,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伤?”   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净些。”   萧远山咬牙切齿的道:“慕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斩成肉酱。”   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消心头之恨?”   萧远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夜想,便只这一桩血海深仇。”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抬手后,身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非同小可,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是如虎添翼,这一抬手,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袭,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阁中诸人个个都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采,即令萧远山父子,也不禁钦佩。   岂知那老僧轻轻一掌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没半点效用。“百会穴”是人身最要紧的所在,即是给全然不会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伤之虞,那老僧一击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   萧峰见状,往慕容复身边靠了一步,可转念一想,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施为,罢了,他心中终究是顾念着慕容复的。   然而慕容复此时正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个满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过去。萧峰想要阻止,确实止之不及。   那老僧却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反弹出来,直直撞在萧峰身上。   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萧峰,力度却不是很大。   萧峰阻止慕容复攻势不及,此时却想也不想,顺手将他揽在怀里,为他化了不少力道。   然而纵是这般,两个大男人胸背相贴的姿势也是暧昧得紧。电光火石间,萧远山脑中忽而闪出聚贤庄一役后萧峰为白衣蒙面人所救的画面,未及细想,但凭萧峰相助仇人之子的作为,也令得他极度不满,大喊一声:“峰儿!”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然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终究奈何他不得,因此他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袭。   但听萧远山一声大喝,慕容复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处境,一时惊怒交加,狠狠挣开萧峰揽着他的双手,反身靠着一旁廊柱喘息。心中却大骂自己不该,到底是这个怀抱太过熟悉,竟让他一时失了谨慎。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罢?”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是讶异无比,听他这么相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其后得悉那“带头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令他身败名裂,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这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不料雁门关外奇变陡生,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变了样子,甚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心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塞外大汉,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竟然越来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间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内心中却实是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在这世上再也没甚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   他斜眼向躺在地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甚么都是一笔勾消。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报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甚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甚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处飘流么?为了甚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   萧远山摇头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   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不是?”   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   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来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到大辽去罢。咱们的事都办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   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罪业都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手一掌,往萧远山头顶拍将下去。   释然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击。   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是拍向萧远山头顶。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那老僧突然大声一喝,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   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己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首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首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甚么?”同发掌力,向老僧背心击去。   他二人本就心意相通,却因缘际会,矛盾丛生,这时两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敌忾同仇,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风推送之下,更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尸首,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两人对视一眼,心内同时一颤,然此刻却顾不得这些,只纷纷纵身急跃。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上走去。两人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   两人再度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两人亦已赶到。   萧峰与慕容复似是心有灵犀,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皆不上前动手,只并肩站在一旁。   只听那老僧道:“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   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甚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   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解救。”   慕容复心念一转,急道:“难道我爹爹没死?您……您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   却听萧峰道:“如此,我二人不若稍安勿躁,静待片刻。”慕容复点点头,不再言语。   过不多时,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白气,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成互握,自己则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手拍击,有时在萧远山“大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   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叫:“爹爹!”   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红光,慕容博脸上隐隐现着青气。   两人此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门口击打二人,只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那是自动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实是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他二人惊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   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动出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一观便知,一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   突然间只听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相视一笑,心底同时一暖,欢慰不可名状。   只见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甚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甚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   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   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慕容博道:“你呢?”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   慕容博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   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便也跟着跪下。   那老僧几段玄妙至极的经文念完,便道:“你们现在可去求大师们剃度,只要放下屠刀,少林定会给予你们立地成佛的机会。至于拜师之事却是不能,日后你们若有需要仍可来藏经阁寻我。”说罢,双手合十,飘然远去。   留在原地只剩萧氏父子与慕容父子四人。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竟然无言,最终还是慕容复率先打破沉寂,道:“爹爹,复国之事您可真的放下了?”   慕容博释然而笑:“国家兴亡皆是定数,非人力所能扭转,复儿,爹爹几十年汲汲钻营,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你,也莫要痴妄了。”   见慕容复一脸沉思模样,萧峰也问道:“爹爹,您真的不打算为母亲报仇了?”   萧远山却看了眼慕容博,随即也笑道:“死者已矣,咱们这些活着的,却也要好好活不是!况且,爹爹看得出,你心里并不想找慕容复寻仇的,是不是?”   萧峰闻言,心中猜测爹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面上升起些红晕,嘴上却结巴道:“爹爹,我……我……”   萧远山道:“好了,爹爹知道你与慕容复有些交情,那次聚贤庄一役也是他救的你吧,只是不是他为何将你放在竹屋,自己却离开了。”   听到此处,萧峰才确定爹爹确实不知道他与慕容的事,只以为他们是朋友罢了:“是的,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慕容他也不是故意的,后来还是多亏了爹爹相救。”   却听一旁的慕容博笑道:“原来南慕容、北乔峰竟是好友,复儿,如此说来,爹爹日后也不用担心萧峰来找你寻仇了。”   慕容复未发一言,只抬头看向萧峰,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发丝仍旧有些凌乱,眼神却深邃得近乎迷离。   萧峰全副心神几乎要被他的眼神吸入,浑身一震,呼吸骤乱,随即想到二老还在一旁站着,忙抬起右手掩饰般咳了咳,道:“慕容伯伯请放心,萧峰日后,不会向慕容寻仇的。”   方才两人举止被慕容博和萧远山原原本本看在眼里,他们皆是活了几十年的人精,多少看出些什么,若是以往,他们定要好好揪着自家儿子的耳朵好生训诫一番,至于现在嘛,他们都是要出家的人了,不适合再理会这些凡尘俗事。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离去,徒留萧峰与慕容复二人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两人心里尴尬得厉害,一时竟谁也不敢看谁。   和好   “慕容,你我能不能好好谈一谈?”萧峰转头看向身边的白衣男子,经历了父亲的由生转死、由死而生,再没有比这更能考验心性的了,生存不易,他们两人明明有情,却为何一定要对对方视而不见,甚至生死相拼?   慕容复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经此一事,萧峰感触良多,他又何尝不是,只是离开崖底后短短一年多时间,经历的实在太多了,他们之间的心结也太多了,这些若不一一说开,何时才能明朗!   好在此地幽静,无人打扰,是个诉说隐秘之事的好地方。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一次问个清楚罢。”慕容复淡淡开口,这种你追我逐的生活,他真的累了,心里的压力值达到临界点,再也承受不住更多。   萧峰道:“那时在崖底,你为何不告而别?”   慕容复抬头狠狠盯着他,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乔大帮主,萧大王,我是个男子,我是慕容复,经历了那样的事,骤然恢复记忆,你让我如何面对你?”   萧峰急道:“难道你就一点不顾及我们的情谊吗?你可知道自己刚刚……生产,第二天就带着孩子离开,我心里有多着急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假公济私,发动了全丐帮的弟子到处找你,却遍寻不着!”   慕容复道:“那时心里又气又恨,哪里想得到这许多,恨不得再也不见你才好。”讲到此处,慕容复猛地一惊:“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萧峰有些理亏,只来得及说了一个“我……”字,就慕容复惊怒打断:“萧峰!你知道我的身份还对我……呵呵呵,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萧峰忙将双手搭上慕容复双肩,迫使他直视自己的双眼,认真道:“我怎么会骗你,一开始确实是不知道的,后来找到出路后,才慢慢猜了出来,可那时你身怀六甲,即将临盆,我如何敢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慕容,你一定要相信我,萧峰活了三十年,从没有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像你一样,在一起时心里开心得很,见不到时牵肠挂肚得厉害。”   慕容复一不留神,在他这情意绵绵的说辞下微红了脸,这人到底知不知羞,这样的话也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强压下心里泛起的波澜,慕容复淡淡道:“行了,就信你这一回。”   萧峰这才放心下来,继续问道:“忘儿……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知道这个问题才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提起忘儿,慕容复不由又冷了脸,闭了闭眼,他才继续道:“离开崖底后,我回到燕子坞时已过了近两个月,忘儿生了重病,我遍寻名医,却药石罔效。后来,我把自己关入藏书阁,在孤本上翻查到,有一种蛇,名叫赤锦子蛇,就是当时咬我那种,一旦被咬……”   听了慕容复的叙述,萧峰才明白自己当初怀疑慕容亲手弑子是多么可恶,忘儿去世那段时间,慕容一个人该是多么痛苦,他却还做出那样的猜测,委实可恶至极!   萧峰将慕容复紧紧揽入怀中,长久未发一言。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两个男子果真不能孕育子嗣。然而,即便不能有后代,他今生也不打算再放过慕容了,只有经历过甜蜜,才明白没有他的日子,根本毫无滋味可言。   半晌,萧峰才闷闷道:“日后,带我去看看他罢。”   慕容复点头,到底,他也是忘儿的亲父,见到他,忘儿应该会高兴的罢。   此刻两人心情沉重,话题自然也无法再进行下去。最后,他们沉默着并肩往山下行去。   此时无声,胜有声。   行至山脚时,两人分开各自去寻自己的随从,约定了在最近的太平镇云来客栈相见。   慕容复带着众人到云来客栈时,除了四大家臣和王语嫣,还有一直赖着不愿离开的段誉和他家的朱丹臣、巴天石两位家臣,以及他那刚失去双亲的二哥虚竹和灵鹫宫的梅兰竹菊四姝,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最后租了个院子才容下了。   萧峰来得稍晚些,除了亲兵燕云十八骑,还多了个满脸不乐意的阿紫姑娘,段正淳和阮星竹原想带她回大理,谁知这丫头和她哥哥段誉一样,为了跟着喜欢的人,宁愿在外面瞎晃也不愿回家,两人无法,想着萧峰为人还是能够信任的,便将她留在燕云十八骑处,自己带着人离开了。   阿紫本想这回能跟着姐夫回辽国了,心里开心得不行,谁知萧峰非要去找慕容复,哼,这慕容复不仅在武林大会上和姐夫交手,她都听父亲说了,当时那两人可是毫不留手,生死相战来着,还是姐夫杀母仇人之子,姐夫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要与那样的人同行。   萧峰却丝毫不管阿紫的想法,他如今好不容易与慕容解开误会,在这个当口,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与慕容分开。途中,他一再叮嘱阿紫不准唤他“姐夫”,虽然慕容已知那只是个误会,可他再也不愿两人之间有丝毫隔阂,他要防微杜渐。   以致萧峰一群人来到云来客栈的院子时,阿紫立刻高声道:“姐夫,这慕容复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咱们为何非要与他同行?”   得,这丫头把他的告诫全抛到脑后了。萧峰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却严厉训斥阿紫:“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你姐夫!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我就让人把你送回辽国去。”   萧峰难得的严厉让阿紫顿时红了眼眶,抽泣道:“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如今就为了慕容复这个卑鄙小人,你竟然要赶我走!”   阿紫一再诋毁慕容复,他心中自然不舒服,燕子坞众人更是火冒三丈,公子爷岂容得他人如此诋毁!口舌最为伶俐的包不同当场便呛道:“不过一个小瞎子,我家公子爷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捏死,竟然如此口无遮拦、狂妄自大,惹火了公子爷,你真以为萧峰护得住你?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慕容复没有阻止,阿紫虽是阿朱的妹妹,可慕容家的声誉更不容诋毁,她若还是如此不识好歹,休怪不念阿朱的旧情亲自出手了,他倒要看看,在他手下,萧峰到底会不会护她。   见几人这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老好人虚竹少不得要出来调节一二,阿紫姑娘虽然对慕容公子出言不逊,可她好歹是三弟的妹妹,大哥的小姨子(大雾?!):“不如这样,阿紫姑娘你若是听话,小僧就回灵鹫宫翻翻医书,为你治好眼疾,你看如何?”   听到眼睛治好有望,阿紫便不再抓着慕容复挑衅了,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问道:“真的?小和尚你真的能治好我的眼睛?”   一旁的梅剑长眉一跳,冷哼道:“那是自然,我灵鹫宫医术天下无双,我家主人既然答应了你,自然能够做到!”   闻得此言,阿紫果然收敛了不少,乖乖站在萧峰身边不再开口,说到底,眼睛才是最重要的。   大家各自去厢房安顿,堂屋内只剩慕容复、萧峰、虚竹、段誉几人。   四人围着一张圆桌坐定后,萧峰问道:“对于接下来的行程,不知几位有何想法?”   虚竹道:“如今无法回少林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打算回灵鹫宫去,也好为阿紫姑娘治眼睛。”   段誉偷偷看了眼慕容复,道:“我……我跟着王姑娘。”那一眼含羞带怯的模样,把萧峰吓了一大跳,好在大家皆知他心仪王姑娘已久。   慕容复好笑地看着因为段誉那一眼,脸色骤变的萧峰,道:“前不久风四哥截获一份西夏榜文,言道西夏国文仪公主年将及笄,国王要征选一位文武双全、俊雅英伟的未婚男子为驸马,如今日期将至,我倒想去凑个热闹!”   “啊!”段誉惊呼一声,“我父王也让我去,可我心中已有了……王姑娘,便不打算前去了,慕容公子若要过去,不如一道,我也好同父王交差。若是慕容公子的话,想来成为驸马的希望很大!”   萧峰一听慕容复要去西夏选驸马,心中本就升起了火气,再听段誉这一说,更是不得了,“嚯”的站起身来,拉住慕容复一只手腕就往外走去,全然不顾厅中惊讶万分、大眼瞪小眼的段誉、虚竹二人。   两人来到院子里一棵桂树下,萧峰才放开慕容复的手腕,仔细一瞧,那白皙的腕子已被他拉得红了一圈儿,心中顿时有些不大自在。   慕容复手腕虽被拉得生疼,可他也不是娇气的主儿,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看萧峰这惊怒交加的吃醋模样,揉揉红肿的手腕,慕容复看着萧峰肃起的面孔,笑道:“怎么?在下去西夏选驸马,萧大侠还不乐意了?”   萧峰沉声道:“自然不乐意,慕容复,你是我的!”   密会   慕容复挑眉道:“什么你的我的,萧大王,请慎言!”   他有自己的打算,耶律洪基屡次派人追杀,他怎能不回报一二,从丁春秋那儿弄来的“断魂”可是早就预备好了的。西夏公主招驸马,辽国定会派贵胄子弟前去,他只需将那领头的制住,易容成那人的模样,那么无论能不能成为驸马,回辽国后总能接近耶律洪基的,到那时,就由不得他了。   至于为何不跟随萧峰前去,因为他不想连累他,萧峰因为辽人身份,在宋国已经无立足之地了,他不能让他再不容于辽国。   萧峰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护卫中有人来报:“大王,陛下有书信呈上!”   萧峰单手取过书信,一挥手就让那人退下了。他展开信件一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慕容啊慕容,既然要去选驸马,不如咱们一起去罢,这不,陛下有旨命我为大辽使臣,出使西夏竞选驸马!”   慕容复闻言眉头一皱,怎么会这么巧,他方做了打算,萧峰立刻被命为使臣?既然如此,他也该另作打算了。   见慕容复皱眉,萧峰以为是因为他出使西夏之事,心情一时甚佳,笑道:“好了,你我结伴前去就是,这西夏驸马,要选上很难,选不上还不容易么!”   “哦,对了!”萧峰一拍脑袋,继续道:“慕容,你与我大哥可有什么瓜葛?我此次来中原前,他亲自下令,让我务必要将你带去中京见他。”   听到此言,慕容复心中愤怒,一拳砸在一旁桂树粗壮的树干上,冷笑道:“耶律洪基!耶律洪基!你可记得在长白山时,有一回……我中了春/药?”   萧峰点头:“你的意思是……大哥?”   慕容复道:“不是他还能是谁?身为一国之君,心思竟然如此龌龊,不只如此,近来我接连遭到黑衣人暗算,那些皆是训练有素的辽人!”   “什么?”萧峰惊道:“大哥他竟然……那你有没有事?有没有被伤到?”   慕容复道:“若是有事,哪里还等得到你把我带去中京!”   萧峰吱吱唔唔道:“我……我不知,大哥他竟如此对你!”   慕容复道:“如今你知道了,可要助他?”   “怎么可能?”萧峰脱口而出,想了想,他又继续道:“待了解西夏之事,我去与他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定不会为难你的。”   慕容复不由嗤笑:“你确定能说服他?”   萧峰被他噎了一噎,才道:“我是他结拜兄弟,应该可以一试。若是不成,你我大不了远走高   飞,有你在身边,我在哪里都可以!”   慕容复心头微暖,然而对萧峰所言却不置可否,耶律洪基那人常年身居高位,刚愎自用已成习惯,如今听得进劝诫,要他说,还是一劳永逸为妙。只是萧峰这人,总是有一些仁义道德的毛病,要他改是不可能了,少不得他要自己谋划一二罢了。   此时天色已暮,微凉的晚风拂过,让人心里也舒爽不少。   见慕容复脸色缓和,萧峰心里也是一松,这么一松下来,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你那表妹可是心仪于你?”   慕容复看着他道:“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萧峰沉思一会儿,咬咬牙沉声道:“总之,我是不会放开你的!”   慕容复不由笑了,一口银牙几乎晃花了萧峰的眼:“好了,你那三弟段公子追得这样紧,即便表妹原本心仪我,也会被他勾去的!我年长表妹不少,她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心里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看,若是没有遇到你,说不准便与她成亲了,不过保她一世安宁。如今么,我瞧着段公子未必没有希望。”   萧峰这才长舒一口气:“你不知道,我第一回知道她是你表妹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在武林大会见到你们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   慕容复闻言,低声道:“现如今,你这么大块头杵在这里,哪里还有什么郎才女貌。”声音之小,几近呢喃。   萧峰喜道:“慕容,你能这么说,我……我心里很欢喜。”说着,张开双臂便想拥抱他,却被慕容复一掌推开。   “众目睽睽之下,你想做甚?别以为四周没人,就真的无人看见了。”慕容复斜了他一眼,在沉沉暮色映衬下,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萧峰心中一热,几乎忍耐不住。想了想,他拉起慕容复右手道:“你跟我来。”说着便运起轻功往院外奔去,只留下一句“谁也不许跟来”,在空旷的院子中,升起几声回响。   不过眨眼间,两人已不见踪影。   留在堂屋的虚竹和段誉二人闻声追到院子时,连片衣角也没见着。心中虽然疑惑,却仍在众人出来时安抚道:“大哥与慕容公子两人有事要办,让我等先行歇息。”   燕云十八骑自然唯萧峰马首是瞻,阿紫因着虚竹能为她治眼睛的缘故,也乖巧得很。只有燕子坞几人稍有微词,可想到公子爷虽然没留下话来,凭他的本领应该出不了事,便也安静下来。   段誉见王语嫣皱着秀眉,面有忧色,忙靠过去逗趣安慰。   萧峰拉着慕容复往西北方向奔了一阵,入目已是人烟渐稀。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少室山脚下,只见周边毫无人烟,只有一间茅屋孤伶伶伫立着,屋内漆黑一片。   萧峰带他走向那间茅屋,边道:“此处是我义父义母旧居,如今两人已去,平日几乎无人过来。”   慕容复点点头:“可否……祭拜一下二老?”   萧峰看着他笑道:“那是自然,二老在世时总催我娶个媳妇儿,如今可不是带着他们的儿媳妇儿看他们来了。”   慕容复挣了挣被萧峰拉住的右手,没有挣开,也便不再坚持,只道:“不是儿媳妇儿,是儿婿。”   萧峰不置可否,径直拉着他绕过茅屋,来到两座坟前。只见坟前立着两块木碑,借着月色,慕容复心中默读:先父乔三槐之墓,先母乔余氏之墓。   两人并排跪在两座墓前,三叩首。   萧峰面对两座木碑道:“爹,娘,峰儿带着慕容来看你们了,慕容他很好,以后峰儿有了伴儿,你们就不用再惦念着了。对了,峰儿找到了亲生父亲,才知晓竟是他害了二老,峰儿替他在此向二老赔罪。”说完,又磕了三个头。   两人起身进了茅屋,萧峰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火折子,将桌上燃了一半的油灯点燃,漆黑的茅屋中立刻充斥着昏黄的光线。   萧峰又从角落唯一的柜子里取出一床铺盖,简单收拾过后,铺到炕上。   两人对坐在炕沿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遍遍描绘着对方的五官,双唇越靠越近,不知是谁先主动,双唇相触。   慕容复只觉得呼吸间充斥的皆是萧峰的味道,口中领地被一点点攻占,舌尖被带领着起舞,被轻噬,被深吮。   浑身的气力被一点点抽空,慕容复整个人几乎靠在萧峰怀中,脑袋被迫后仰到极致,整个世界好似只剩眼前那个人,只有他,萧峰!   路障   一夜纵情的后果,就是第二日醒转过来时,慕容复几乎起不了身,浑身酸痛如同被车碾子轧过一般,隐秘之处更是火辣辣几乎没了知觉。   他挣扎着用手臂撑起自己的身体,不料右臂忽然一软,眼看就要跌回炕上,好在萧峰眼疾手快,单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慕容复看着萧峰那副神清气爽、食髓知味的模样,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凭什么两个人纵情,后果要由他一个人承受?这不公平!   萧峰也知道自己昨夜确实过分了,可是耳边那一声声呢喃般的“峰哥”让他几乎失了控制,只想要深深地攫取眼前之人所有的甜蜜,完全不记得还要顾及他的身体。   看着慕容复那愤怒控诉的眼神,萧峰不由讪讪而笑:“慕容,我……昨夜是我孟浪了,可你也知道,这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我心里委实太过欢喜,这才失了分寸。”   慕容复心里也知道,两个人这么要生要死地闹了一年多,确实委屈他了,可这不代表他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毫无顾忌做那种事!虽然昨夜他自己也……想起情到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羞人之极的话语,慕容复双颊不由微染了红晕。   将那些画面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慕容复狠狠斜了一眼萧峰,道:“你难道不知我们今日要动身前往西夏?如今这般,叫我还如何……”声音是出乎意料的沙哑,似乎还未从昨夜的激烈中缓和过来。   萧峰被他水润妩媚的凤眸看得浑身轻飘飘的,配上那微红的双颊,沙哑的嗓音,立刻勾起那些纵情的回忆,胸口不由一热,出口的话语也低沉起来:“既然起不了身,不若……过几日再动身罢,咱们还能……”   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旖旎气氛,被慕容复一声冷哼尽数打断:“你这可是得寸进尺了,今日咱们若不回去,叫人家怎么想?你去弄点吃的,我自己运功调息一会儿就可以了。”   萧峰如今尝了甜头,自是没有不应的,自去山林里找些野兔野果,留慕容复一人打坐调息,内力从丹田顺着经脉游走全身,一个大周天后,身上的酸痛果真缓解了不少,只是那隐秘处的胀痛却是不易调理,如今只得稍稍忍耐些罢了。   两人简单吃了些野味野果,便相伴返回太平镇上的云来客栈。   得知大哥、三弟、慕容公子皆要前往西夏的消息,虚竹表示自己也可一同前往,他记得自己遇见“梦姑”实在西夏皇宫,此番前往西夏未必不可找寻一番,当然,这番隐秘心思自是不可为外人道的。   至于慕容复,他想起耶律洪基既然能把旨意传到此处,自然也能知晓他与萧峰在一处,若是萧峰此番不将他带回中京,怕是也要被怪罪的,既然如此,那他也不惧与萧峰一道过去,“断魂”之毒精妙难言,十日后方才毙命,要抓到下毒之人也是不易的。   有了这番考量,慕容复便去了烦恼,与大家同往西夏。只有王语嫣,得知表哥竟要去西夏参选驸马,心中闷闷不乐了良久。   众人一路向西,渐渐行近灵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来。   西夏疆土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此时西夏国王早已称帝,当今皇帝李乾顺,史称崇宗圣文帝,年号“天佑民安”,其时朝政清平,国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荣华富贵,唾手而得,世上哪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运气。   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侥幸之想,齐往灵州进发。许多人想:“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般少年英豪个个衣服鲜明,连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讲究,竟像是去赶甚么大赛会一般。常言道:“穷文富武”,学武之人家中多半有些银钱,倘若品行不端,银钱来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之八/九衣着华丽,以图博得公主青睐。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对方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众人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一乘马,马上乘客右臂以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伤,那是平常得紧。   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见这三人面色灰败,大是惭愧,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萧峰等人多瞧一眼。   梅剑见状,奇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   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出来。   竹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   那人向她恶狠狠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头而去。菊剑大怒,拔出长剑,便要向他斩去。   虚竹摇头道:“算了罢!这人受伤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兰剑道:“竹妹好意问他要不要伤药,这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时,迎面四匹马泼风也似奔将过来,左边两骑,右边两骑。只听得马上乘客相互戟指大骂。有人道:“都是你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灵州去做驸马。”   另一边一人骂道:“你若有本领,干么不闯过关去?打输了,偏来向我出气。”   对面的人骂道:“倘若不是你在后面暗箭伤人,我又怎么会败?”   这四个人纵马奔驰,说话又快,没能听清楚到底在争些甚么,霎时之间便到了跟前。四人见萧峰等人多,不敢与之争道,拉马向两旁奔了过去,但兀自指指点点的对骂,依稀听来,这四人都是去灵州想做驸马的,但似有一道甚么关口,四个人都闯不过去,相互间又扯后腿,以致落得铩羽而归。   段誉道:“大哥,我看……”一言未毕,迎面又有几个人徒步走来,也都身上受伤,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一跷一拐。   梅剑抑不住好奇之心,纵马上前,问道:“喂,前面把关之人厉害得紧么?”   一个中年汉子道:“哼!你是姑娘,要过去没人拦阻。是男的,还是乘早打回头罢。”   他这么一说,连萧峰、慕容复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马疾驰。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见黑压压的一堆人聚在一团。   众人驰将近去,但见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都是身高六尺有余,异常魁伟,一个手持大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眼前众人。   聚在两条大汉之前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言辞纷纷,各说各的。   有的说:“借光,我们要上灵州去,请两位让一让。”这是敬之以礼。   有的说:“两位是收买路钱吗?不知是一两银子一个,还是二两一个?只须两位开下价来,并非不可商量。”这是动之以利。   有的说:“你们再不让开,惹恼了老子,把你两条大汉斩成肉浆,再要拼凑还原,可不成了,还是乘早乖乖的让开,免得大祸临头。”这是胁之以威。   更有人说:“两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何不到灵州去做驸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教旁人得了去,岂不可惜?”这是诱之以色。   众人七张八嘴,那两条大汉始终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让开!”寒光一闪,挺剑上前,向左首那大汉刺过去。那大汉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殊不料行动迅捷无比,双锤互击,正好将长剑夹在双锤之中。这一对八角铜锤每一柄各有四十来斤,当的一声响,长剑登时断为十余截。那大汉飞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声,跌出七八丈外,一时之间爬不起身。   只见又有一人手舞双刀,冲将上去,双刀舞成了一团白光,护住全身。将到两条大汉身前,那人一声大喝,突然间变了地堂刀法,着地滚进,双刀向两名大汉腿上砍去。那持杵大汉也不去看他刀势来路如何,提起铁杵,便往这团白光上猛击下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人双刀被铁杵打断,刀头并排插入胸中,骨溜溜登向山下滚去。   救人   见这两人如此心狠手辣,段誉催马上前,抱拳问道:“请问两位为何在此阻拦我等?”   持锤大汉叫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一面说,一面指着段誉,喝道:“你这种小白脸,老子一见便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不将你打成肉浆才怪。”   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   那大汉道:“吐蕃国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十天,待过了公主择驸马之日再开。在此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   段誉道:“那是甚么道理?”   那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老二的铁杵便是道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人。”   见那大汉如此莽撞无礼,慕容复侧头对萧峰笑道:“这吐蕃国如此嚣张,你身为辽国使臣,可不能堕了威名。”   萧峰道:“慕容可是想要我亲自出手?”   慕容复道:“这两人看着有些门道,不过站在路中央实在烦人得紧,你若能一招解决,也是干净。”   萧峰挑挑眉,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我来罢。”说完,让段誉稍稍让开些,他在马背上便运起降龙十八掌掌力,不过一掌,那两个大汉便毫无招架之力,到底昏迷过去了。   这些日子,慕容复与萧峰两人日日策马并肩前行,谈笑风生,其亲密无间程度,便是虚竹与段誉二人也是望尘莫及,不过他二人行事时也是格外小心,从不逾矩,旁人皆只以为他们是志趣相投的至交好友罢了。   段誉曾笑称,既然大哥与慕容公子如此志同道合,不若一同结拜算了,日后他们就是四兄弟了。   萧峰闻言却一口拒绝,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他只含糊道“南慕容、北乔峰”在江湖上本就并称,何必多此一举行结拜之事。笑话,若真的与慕容结拜,他岂不是和自己的兄弟……想不得,想不得。   众人继续前行,行得数里,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大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甚么危难。   段誉道:“是我徒弟!”虚竹也道:“正是!”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既然那人与两位贤弟有些交情,萧峰自然一口答应,慕容复更是无可无不可,如此,众人便一同催骑,向号叫声传来处奔去。   转过几个山坳,见是一片密林,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生着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形状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干临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拐杖搭在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着拐杖,右手抓着另一根拐杖,那拐杖的尽端也有人抓着,却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的另一只手抓住了一人的长发,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三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着实凶险,不论哪一个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底下数十丈的深谷。谷中万石森森,犹如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若有人堕了下去,决难活命。   其时一阵风吹来,将那南海鳄神、云中鹤两人都吹得转了半个圈子。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生得奇险,无法纵马上去,当即一跃下马,抢着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   段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甚么?”   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嘭嘭大响,碎木飞溅。   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料他这六脉神剑要它来时却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惶急大叫:“大哥、二哥,快来,快来救人!”   呼喝声中,萧峰、慕容复、虚竹等都奔将过来。   原来这胖子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全然见不到。幸好那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无法砍断。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是大为惊异,说甚么也想不明白,如何会出现这等希奇古怪的情势。   虚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这棵树砍不得了。”   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喜欢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来睡,你管得着么?”说着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传将上来。   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止他再说。”   虚竹道:“甚好!”说完,便纵身跃将过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将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拉上来。他想当日所以能解开那“珍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便由此发端,虽然这件事对他到底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   然而那胖子看着有些身手,实则在虚竹手下几招都走不过,片刻便被打落悬崖。   虚竹飞身跃上松树的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在树枝之中,全凭一股内力粘劲,挂住了下面四人,内力之深厚,实是非同小可。虚竹伸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   南海鳄神在下面大加称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儿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儿。既是岳老二的侄儿,本领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若不是你来相助一臂之力,我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这滋味便不大好受了。”   云中鹤道:“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么能吊得上三日三夜?”   南海鳄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了你的头发,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还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接了上来,跟着将南海鳄神与云中鹤一一提起。   问起他们这般模样所为何事,南海鳄神边围着云中鹤连连打转,边道:“最近云老四变了性子,忽然做起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是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一个小妞儿跳崖自尽,奈何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及时,结果还是没救着。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不自量力,反倒把我和老大连累了。”   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了?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到那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变性,伸手救人,念着大家是天下著名恶汉的情谊,才伸手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段誉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时又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我学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发,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也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了个吐蕃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便斫松树。”   段誉道:“这矮胖子是吐蕃国人么?他又为甚么要害你们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不,是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替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哪知吐蕃国的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就打了一架,打死十来个吐蕃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们三大恶人和吐蕃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朋友啦。”   段誉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过来时也遇到了吐蕃的拦路人,不过被我大哥一掌解决啦!”说着,他突然“咦”了一声,指着段延庆和云中鹤的背影道:“岳老二,你家老大和老四要走啦。”   南海鳄神定睛一看,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西而去,忙唤道:“老大、老四,你们要走怎么不叫我一起!”说完,转头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径回灵州。   看完了全程的慕容复不由轻笑一声,引得萧峰转头轻声问他:“怎么了?”   慕容复道:“我是笑这四大恶人虽然臭名昭著,却也未必没有可爱之处,自家内部虽则吵吵闹闹,却也不失团结亲近。”   萧峰笑着回道:“他们可爱亲近自由得他们去,我们只要自个儿亲近不就成了!”   惹来慕容复斜眼一枚。   喜脉   众人行至西夏国都兴庆府时,距离驸马大选之日已然不远,即便被那吐蕃王子阻了一批人,城中客栈也早已住满了前来竞选的各路人马。   好在他们一行皆非无名之辈,萧峰和段誉更是有使臣身份,亮了身份后,众人便随两人一起,被迎进西夏专门招待使臣的驿馆,连日来赶路甚是疲惫,众人各自安置不提。   慕容复到了房间,便迫不及待在榻上躺下,闭目养神,不料过不得多久,就入了眠。   他内力高深,身体康健,如此赶路,于他而言原本并没什么,这几日却不知为何疲累得厉害。   前日骑在马上,突然晕眩起来,好在方到一个镇子,能下马歇息,否则当场跌下马来也未可知。之后并无异常,也再无晕眩发生,只是身上比以往疲劳一些,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不知怎的,方进了兴庆府城门,那眩晕感又来了,当时他们牵马而行,他冷不防一个趔趄,被萧峰抬手扶了一把,被问及可有不适时,他只是强撑着笑笑说连日赶路有些累了,好歹把有刨根问底之势的萧峰给圆了过去。   不过面对萧峰担忧的目光,慕容复心虚得再不敢抬眼看他,好在没过多久就到了驿馆。他并不是讳疾忌医,只是有些疲累,不想让萧峰担心罢了,想来睡上一觉便能好些。   却说萧峰到了房内,颇有些坐立不安之势,方才城门口慕容的表现他可是记在心里了,赶路累了怎会险些摔倒?连王姑娘那不懂武功的姑娘家,都走得稳当得很,以慕容的身手,怎会累成那般模样!   难不成,是在少林寺时留下了暗伤?想到此处,萧峰心中愈加担忧,立时便想去慕容复那里问个究竟。   可他凝神细听,隔壁房间的慕容复呼吸平稳,已然陷入了熟睡,他只能按捺下自己的急切,让慕容复好生休息。   到得傍晚时分,隔壁房间总算有了动静,萧峰从榻上一跃而起,顾不得整理仪容,便悄悄溜进慕容复房间。   慕容复方在榻沿坐定,便见萧峰入得门来,他不由在太阳穴处揉按两下,冷眼看着萧峰这略显偷摸的行径,笑道:“这么偷偷摸摸的作甚?”   萧峰毫不客气,往慕容复身边一坐,手臂不老实地搂住慕容复肩膀,低声道:“连日赶路,少有时间独处,如今好不容易抓住时间在一处,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慕容复闻言轻笑,倒也不挣扎:“如今你我日日能见面,行事也愈见亲近,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你那两位兄弟可都有微词了!”   萧峰不赞同道:“那怎能一样?平日里大家看着,再亲近也只能以礼相待,好些事情不能做呢!”   慕容复早知他脑子里想的那些事,直视萧峰双眸道:“你就这么时时想着折腾我?”   萧峰心思被说破,话语间带了些讨好:“不知怎的,总也相处不够似的,每每想起你我分开那段日子,我就想时时把你绑在身边,再也不分开一刻。”   “不准顾左右而言他!”慕容复如今面对萧峰的甜言蜜语,早已能够免疫了。   萧峰讪讪而笑:“那……那不是惦着你么!”   早知他这副德行,慕容复也不想再计较了,谁能想到往日义薄云天的丐帮乔帮主,如今英雄盖世的契丹萧大王,面对他时是这么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偏生他还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到底还是,舍不得的吧!   见慕容复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萧峰总算收起了旖旎心思,问道:“方才在城门处,你险些跌倒,可是身子不适?还是……在少林时留下了暗伤?”   慕容复以为自己已经将他瞒了过去,不料他这么重视,遂笑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有些疲累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方才睡了一觉,已经无碍了。”   萧峰眼神中仍带着狐疑,道:“果真如此?若真是身体不适,你可不准瞒我!”   慕容复道:“放心,真的无事,再说我瞒你作甚!”为了转移萧峰注意力,他接着道:“如今大家都住在此处,人多眼杂得很,你日后也得收敛着点,被旁人看出点端倪来可怎生了得?”   萧峰道:“你我既决定在一起,日后总要告诉大家的,难不能一直这么偷偷摸摸下去?还是说,你日后还打算娶妻?”   慕容复瞪眼:“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萧峰有这魄力终身不娶,我难道做不到?只是,你我之事让旁人知晓了,终是不妥的。”   萧峰知道,两人在一起,这件事始终是一个难题,可眼下无法解决,便也不再执着于此。   此时,门外传来侍者询问声:“公子,晚膳已经备好,您可要在房间用膳?”   慕容复以眼神询问萧峰,见他点头,便扬声道:“如此也好,你送过来吧,多备碗米饭。”   侍者应声,不过片刻便将几个小菜并两碗米饭送来,慕容复在门口接过饭食,转身置于桌上,招呼萧峰用膳。   谁知方吃了几口,慕容复突然有些反胃,强行忍了忍,可这饭菜的味道委实太过浓郁,他没忍住,转身捂嘴干呕了几声。不知怎的,他这几日总有些反胃恶心,前两日还好些,进食时没露什么异常,今日竟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萧峰见状,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可见方才说无事还是在瞒我!”   慕容复扯了扯嘴角,只是有些小异常,他真不觉得自己身体有什么问题,只道:“许还是赶路累着了,无事,吃饭吧。”   萧峰却不依,他向来将慕容的身体看得极重,此时再不听慕容复辩解,放下饭碗,强行拉过他一只手腕诊起了脉。   知道他的关心,慕容复终也没有推拒,任由他作为。   说来,萧峰这手医术,还是当初慕容复怀着忘儿时去学的,如今也不知他能诊出些什么来。   萧峰摸着他的脉,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慕容复见状,皱了皱眉,难道自己的身体真的有问题?这么想着,他轻声问道:“果真有哪里不妥?”   萧峰凝视慕容复,几番欲言又止,犹豫万分,好一会儿才道:“慕容,你应该有些感觉的吧。”   慕容复听得心头一跳,有感觉,他能有什么感觉?不过是这几日身体异常疲惫,加之胃口不太好罢了!等等……他忽然惊道:“你的意思,不会是……”   萧峰点点头:“没错,是喜脉。”   听得此言,慕容复整个人呆滞了片刻,才断断续续道:“喜脉,怎……怎么可能?难道是……上回在你养父母故居那回?”声音中带着轻微的颤抖,他闭了闭眼,“不对……不对,我怎么可能又有了?上回有忘儿……是因为蛇毒,如今毒性早已解除,怎么可能又有?”   萧峰心中也是惊讶万分,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再好好想想,上回你说的孤本内容,看的时候可有遗漏?若是,这胎还像忘儿那时一般……”   “不,不会的,”慕容复抢断他的话头,喃喃道:“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慕容复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那时我为了忘儿心神俱伤,那孤本只看到孩子还有三月寿命那处,之后似乎还有记载,我还未曾看完!”   萧峰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若是找到那孤本,说不定能解释如今的情况?”   慕容复点点头,可他心底的负担仍旧沉重,忘儿的事情,他如今好不容易能接受了,若是再来一次,他不知自己的底限到底在何处!   怎会……怎会,又有了!那赤锦子蛇之毒,到底还有何奇妙之处?   两人坐在桌边大眼瞪小眼,良久,萧峰方道:“如今,你我只能盼着这胎是个健康的,若看了那孤本,还是……只有三月,不若一剂堕胎药下去,也免得你多受苦楚。”   慕容复只是冷冷道:“你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若这毒不能清干净,你能一直不碰我?若这一胎是健康的,我们能要他吗?如今可不是在崖底那时!”   萧峰知道,这些问题迟早是要面对的,可此刻还有更加急切的事情:“这些事情我们先放下,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派人回燕子坞去取书,你此刻身子不便,派风四哥去吧,他号称‘江南一阵风’,轻功很是不凡!”   慕容复点点头,萧峰当即出去把风波恶唤了来,由慕容复细细叮嘱了,以最快的速度回燕子坞去取那孤本,可以他的脚程,来回最快也要近一个月时间,慕容复纵使心急如焚,此时也只能忍了。   经过这事,萧峰再也没有心情调笑,慕容复也需要安静,两人各自歇息不提。   大选   三日后便是驸马之日,萧峰本不想让慕容复出席,可架不住慕容复一心要去,说什么难得如此盛会,错过岂不可惜,拦也拦不住,萧峰只得应了,届时少不得多放些心思在他身上。   慕容复这两日眩晕之症倒是好了一些,孕吐反应却越来越厉害,侍者端进房门的饭菜几乎全呕了出来,脸色愈加苍白,直到萧峰寻来些酸梅,才缓解了这过激的反应。   此回慕容复有内力护体,状态比怀忘儿时好了不少。   可他自到了驿馆便足不出户,除了萧峰不见任何人,把王语嫣、公冶乾等人担心得够呛,几次想闯进门探望,仍是萧峰好说歹说都阻止不了,最后还是慕容复隔着房门高声道了句自己平安,才把他们劝回去了。   大选当日,见慕容复安然无恙踏出了房门,众人才真正安了心。   其他都是小事,到了此地第二日,段誉约了王语嫣出门游玩,不料遇到了随自家王子而来的吐蕃国师鸠摩智,双方缠斗间,三人不慎落入了一口枯井。   自那枯井出来后,吐蕃国师大彻大悟,就此离去,段誉和王语嫣这对小情人终于修成正果,想来待回大理禀明父母后,就能办喜事了。   慕容复知晓后,虽然对于段誉着这么拐走他表妹之事暗自不爽,但在萧峰一脸揶揄中,终究败下阵来,与两人照面的第一句话便是:“段公子,恭喜了,日后你若有任何对不住语嫣的地方,慕容复绝不放过你!”   听他此言,段誉立时喜形于色,和嫣妹之事,他最担心的就是慕容复不同意,如今连他也无异义,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紧紧握住王语嫣柔荑,两人相视一笑。   王语嫣面对慕容复却有些心虚,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是表哥,也一直以为自己日后回嫁给表哥,如今她跟了段郎,却是对表哥不住,因此她面对慕容复,轻声道:“表哥,我……一直以为自己心悦的是你,可昨日见到段郎为了我连性命也可以不要,我才知道你对我而言,只是哥哥,而段郎于我,才是真正的倾心相恋,我……表哥,听到你的祝福,我真的很开心!”   慕容复在一众担忧的目光中,笑了,伸手揉了揉王语嫣头发,道:“傻丫头,表哥早就知道了,只是你自己一直当局者迷,如今终于豁然开朗,也是好事一件,表哥祝福你!记住了,你是曼陀山庄唯一的小姐,慕容家唯一的表小姐,即使嫁给他段誉也是门当户对的,他绝不敢让你受委屈,否则表哥第一个不放过他!”   听了此言,王语嫣面颊飞红,清丽绝俗的面容一时艳若桃李,娇嗔道:“段郎他……定不会让我受委屈的,我相信他。”   段誉也是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好不容易才让嫣妹答应嫁给他,怎么舍得欺负她?   慕容复却不敢苟同:“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段誉如今看着还好,谁知他日后会不会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别忘了他父亲是个什么性子,子肖父可是常理!”   段誉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赌咒发誓道:“我绝对不会的,此生能有嫣妹为妻,于愿足矣!”   萧峰见自家兄弟被慕容复为难了个够,终于出言帮了一把:“好了,三弟既然这么说了,就定会做到的,慕容就别再为难他了。”嘴上虽这么说,凝视着慕容复的眼神却好似在说:“你再说下去,难不成是真的对表妹有心思?我可要醋了!”   连不善言辞的虚竹都在一旁帮腔:“三弟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慕容复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好歹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暂时放过了段誉。   去往西夏皇宫参加大选的,只是萧峰、慕容复、段誉、虚竹几人,其他人便仍留在馆驿。   西夏皇宫的风格与驿馆相似,只是更加气派,也更加精致,与慕容复曾见过的辽国皇宫不同,西夏宫廷的殿宇多尖顶,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座尖塔矗立,装饰风格也更肖西域,多宝石玛瑙彩色纱帐。   一行四人递上名帖后,在紫服宫女的指引下,来到皇宫的中和殿上。   赴宴之人已到了一百余,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绣了金龙的黄缎,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东西两席都铺紫缎。   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红袍子,袍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几人一见,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   宫女将几人引到西首席上,不与旁人共座,萧峰与段誉各坐一席,慕容复自是随萧峰落座,虚竹也随即坐于段誉身侧。   显然,这次前来应征的诸人中,以辽国南院大王、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其余的贵介子弟,便与一般民间俊彦散座各席。众人络绎进来,纷纷就座。   各席坐满后,两名值殿将军喝道:“嘉宾齐至,闭门。”   鼓乐声中,两扇厚厚的殿门由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   偏廊中兵甲锵锵,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戟头在烛火下闪耀生光,跟着鼓乐又响,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手中都提着一只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在众人皆以为是西夏皇帝将来时,却见甲兵中走出一身着紫服的曼妙女子,那紫衫比之方才的引路宫女繁复上一些,却不是正紧贵人的着装,看着也是个宫女,想来地位应该高上一些,许是西夏公主的贴身侍女。   一时间,屏气凝神的众人皆松了口气,窃窃私语起来。   那宫女抬头挺胸走向上首后,转身站定,双手置于腹前,朗声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没有好茶美点款待,实在是怠慢了,请诸位随意用些。”   吐蕃王子是个急性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来,说道:“甚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瞧公主去!”   这宫女却也不恼,笑着道:“等诸位用过茶点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   吐蕃王子听了,大声道:“公主既然有命,我还是遵从的好,我吃!”说完将身前几上的糕点几下全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艰难咽入喉中,含糊道:“我可是遵命吃了,你现在请公主出来吧。”   那宫女却环视一周大殿后,笑而不语。   吐蕃王子急道:“大伙儿快点吃,吃完去见公主,加把劲儿。”   众人听了,纷纷吃起了糕点,慕容复方要伸手去取,却见眼前已经递过来一块儿酸枣糕。   萧峰笑道:“西夏糕点多以羊奶、马奶制成,膻得很,你此时定然咽不下去,我带了酸枣糕,你吃这个。”   慕容复也不推辞,伸手接过,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晓,确实如萧峰所言,这些糕点他闻着都有些呕意,取来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萧峰既然带了酸枣糕,他正可用来将呕意压制一番。   见众人皆用了糕点,那宫女终于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执戟卫士打开殿门,道:“公主殿下请诸位佳客到青凤阁内书房观赏书画。”说完莲步轻移,带领众人前往青凤阁。   众人穿过御花园,来到一精致阁楼,在那宫女的指引下,进入阁内,不料穿过几扇大门,竟见一黑暗的甬道,那宫女对众人的私语充耳不闻,燃起灯笼,稳稳当当将人带入甬道。   一行人走过这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岂知里面竟然别有天地,是这么一大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门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   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   慕容复与萧峰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甬道内光线少及,萧峰悄悄捏了捏慕容复左手。   慕容复感受到他的安慰之意,嘴角几不可见地一弯,也回握了一下。   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   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里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都惊呼起来。   岂知那宫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   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   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个个武功颇具根柢,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   段誉其他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身形一晃,便走了过去。   虚竹内力高深,逍遥派轻功又最是飘逸,在那钢丝上行过,好似蝴蝶过花丛般轻巧。   萧峰和慕容复更不必说,赫赫声名,怎会连小小一条钢丝都过不去,只是慕容复此时身怀有孕,这等看似危险的举止,仍是让萧峰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内力运到极致,但凡慕容复出一点状况,他都能随时接应。   见慕容复稳稳过去了,萧峰才轻舒一口气,自己也施展轻功过得涧去。   待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甚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缩入草丛之中,不知去向。   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   三问   想到这些,各人暗自提防,却都不加叫破,有些人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不带兵刃暗器?”   只听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   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松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已深处一座大厅堂之中,这厅堂比之先前喝茶的中和殿大了三倍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饰而成。   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   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   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下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   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特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书房,都大感惊奇。   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哪懂甚么字画?但壁上挂的确是字画,倒也识得。   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两人并肩往地下一坐。   慕容复和段誉却是不同,两人皆自幼饱读诗书,于琴棋书画上造诣不浅,当即从门口开始,一幅一幅认真欣赏过去。   萧峰看似在观望全场,实则视线不离慕容复,那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嘴角含笑,神情专注。   忽然,只见段誉站在一幅画前,扯了扯慕容复的袖子,慕容复转过身来,视线扫向段誉所指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古装仕女舞剑图,画中女子右手持剑,左手捏了剑诀,正在湖畔山边舞剑,神态飞逸,明艳娇媚,莫可名状。   段誉惊喜道:“慕容公子,你瞧,这画中女子可是与嫣妹一般无二?”   慕容复点点头:“容貌倒确实与语嫣相似,只是配上这衣着打扮,却又有些差别了,语嫣自来不爱舞刀弄剑,却是不会有此等着装。”   段誉正想说,这画中人与他曾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神仙姐姐更为相似时,众人忽然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   接着,只听得方才那引路宫女声音莺莺呖呖地说道:“公主殿下驾到。”   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   那宫女又道:“各位远来,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国招待不周,尚请谅鉴。公主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每位各赠一件,聊酬雅意,这些都是名家真迹,请各位哂纳。各位离去之时,便自行在壁上摘去罢。”   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拿到中原,均可卖得重价,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   只有段誉一人最是开心,悄悄对慕容复道:“如此再好不过,我正好取了这幅湖畔舞剑图,日后与嫣妹并肩赏玩。”   慕容复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要是对语嫣有好处的事,他总是乐见其成的。   另一边,宗赞王子听来听去,都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殿下,即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出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   “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下来。   那宫女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来到西夏,原就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有三个问题,敬请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当请见。”   众人登时都兴奋起来,有人道:“原来是出题目考试。”   也有人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甚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问的是武功招数吗?”   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问题,都已告知婢子,请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   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道:“让我来!我先答!我先答!”   那宫女嘻嘻一笑,说道:“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   众人一想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对答,便可从旁人的应对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揣摩,这一来,便无人上去了。   段誉与旁人不同,他方与嫣妹心意相通,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守在一起,见一时无人愿做这出头鸟,他为了早些出去与佳人相会,便跨步上前,在黑暗中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来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盛情。”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谦,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待。”   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赐见,那也无妨。”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那就请回答三问。第一问,王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逍遥?”   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之中。”   众人忍不住失笑,除了同行几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甚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遥。   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立时又想起,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   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相似?”   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只是话说了一半,却没有了下文。   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子,请王子这边休息。”   段誉听了,自知没有入这西夏公主的眼,却也没有半分不快,自去取了那画离开。   这时,慕容复忽听耳边传来萧峰的声音:“三弟此番倒是洒脱,果真是对王姑娘情根深种,心有所属之人就是与旁人不同。”   原来不知何时,萧峰与虚竹二人已然来到慕容复身边。   慕容复听得此言,笑道:“他若是在我面前都敢不洒脱,以后便有他好看的。”至于这最后一句,他当他不知道暗示的是什么?   却说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辞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国比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说道:“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   那宫女道:“王子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   宗赞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来问,我一并回答了罢。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银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此刻当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定会说与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哈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   那宫女笑道:“王子的答案公主已经知晓,请王子这边休息。”   宗赞却是不依不饶:“我已依言回答了公主的问题,为何还不能相见?”   那宫女道:“若是此时便与王子相见,对后来回答者岂非不公?公主已知王子的答案,还请王子先去休息,至于见是不见,公主自有决断。”   宗赞听得此言,再是不甘也只得依言离开,再纠缠下去,若因此惹了公主不快,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众人见对于起先回答的两人,公主皆没有太大反应,都想再观望观望,因此在宗赞王子离开后,竟再无一人上前。   那宫女等了一会,见无人应答,便开口道:“我们西夏虽然僻处边陲,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闻北乔峰乔大侠已改姓萧,现在大辽位居南院大王,今日也在此处!”   萧峰见这宫女点到了自己,倒也没有不快,上前朗声道:“萧某在此。”他对这西夏公主本就没有想法,接这趟差事也完全是为了陪伴慕容,早晚回答这三个问题并无甚差别。   那宫女道:“那就请萧大王回答三问。第一问,大王一生之中,在何处最快乐逍遥?”   互答   萧峰略一沉吟,便答道:“那是在一个万丈深渊底部。”此地是一个天然洞穴中间,虽然燃着烛火,视线却不是很清晰,几乎没有人看见,萧峰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带着怀念与痴缠。   那宫女又道:“大王一生之中,最爱之人唤作什么?”   “他唤作……”在萧峰话语的停顿处,所有人皆提起了心神,他们也很想知道大名鼎鼎的北乔峰此生最爱之人会是谁!   慕容复更是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既害怕萧峰就这么直接将他的名字说出来,心里却还有那么一点隐秘的期待,若答案真的是“慕容复”这三个字,那么即使日后遭到所有人不齿,他们也不必再遮遮掩掩,能够让这份情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在众人的期待中,萧峰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小白!”   在场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纷纷在心中琢磨:小白?江湖中从未有过这号人物啊!难道北乔峰心爱之人不是江湖中人?不过……小白这个名字,委实也太过敷衍了,莫不是个代称罢!   听见周边的窃窃私语,萧峰微微一笑,朗声道:“没错,他就唤作小白!”   不管其他人心中是何种想法,慕容复却是实实在在放了心,他竟险些忘了,“小白”这个与某种动物相似的名字,还是那时萧峰为他起的呢!   自离开崖底后,再也没有人以此来唤他,后来与萧峰重逢,他也是直接唤他“慕容”的。如今这样的场面,“小白”这个名字无疑是最好的答案了,慕容复在心中默默对萧峰的反应做了肯定。   此时,那宫女又道:“既然如此,那么大王最爱之人容貌是怎样的?”   众人又起了兴趣,若那名字是个代称,兴许能从萧峰对那人的描述中找出些线索。   只听萧峰言道:“他的容貌……怎么形容呢……”在萧峰思索的片刻,众人几乎是冰系的。   结果萧峰的回答却是:“萧某是个莽夫,想不出什么好的词去形容他,只能说,他是萧某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听到他这个回答,人群中隐隐发出了几句遗憾叹息声,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这回答跟没有回答有什么两样?   看来萧峰确实不想让大家知道他最爱那人的身份,想来也是,这萧峰在江湖上的仇人太多,若是被那些人知晓了他最爱之人的身份,说不准他们就会以那人来威胁萧峰。这么看来,他这番做法是为了保护那人了!   这般想法若让慕容复知道,定会得到一声嗤笑,当今江湖,除了那几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外,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不过他心中仍是感念萧峰这份细致的,他却忘了,当初是怎么被逼坠入悬崖的,若是众人联起手来,即便他武艺高强鲜有敌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终还是处于下风的!   那宫女听了萧峰的回答,仍只是笑道:“请萧大王外面相候。”   萧峰却道:“在下与友人同来,也想一同离开,不知可否在此地等候?”   那宫女略一思索,便笑着应了,此人武功高绝,如今又位高权重,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之后仍是没有人上前应答,那宫女只得继续点人:“听说今日南慕容也在此地,北乔峰方才已然回答了三问,不知可否请慕容公子上前!”   慕容复也不推辞,抬步上前朗声道:“慕容复在此,请姑娘提问罢。”他与萧峰的想法是一样的,既然不准备当这个西夏驸马,也就不计较回答的前后了。   况且,萧峰还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岂会不知,萧峰方才不愿意出去,就是为了等他的答案,他也不能让他久等不是?   那宫女道:“慕容公子果然爽快!请问,公子此生在何地最是快乐逍遥?”   慕容复沉吟片刻,便答道:“那是在一个黑暗的洞穴中!”悬崖底那答案方才已被萧峰用过,他只能回答崖底那山洞了。   答案方一出口,便听那隐在黑暗中的西夏公主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形也立刻坐直了,方才三人作答时,公主一点反应也没有,缘何他一回答,公主却作此反应?莫不是对他……接下来两个问题他定要好生琢磨一番,若那公主真对他起了心思,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慕容复心中慎重了很多,在场众人却在心中懊悔得不行,他们真是傻,非要躲在后面回答,让那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抢在前面,要知道跟那几位相比,他们完全没有可比性啊,若是公主相中了哪一位,那他们岂不是彻底没戏了?   就连萧峰也暗暗提起了心,慕容声名在外,人又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若西夏公主果真相中了他,那可如何是好?早知如此,他就该将他按在驿馆不让他前来!   那宫女也发现了自家公主的反应,提问时声调都大了些许:“那么请问,公子此生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慕容复思绪飞转,选了个最不会出错的答案:“那是在下的一位兄长,在下曾与他共过患难,结下生死之交,这位兄长便是在下心中最为珍重爱惜之人!”反正他也曾称萧峰为乔大哥,以及……峰哥,如今说是兄长也无甚不妥。   西夏公主听后,直起的身子又放松了下来,显然对慕容复的兴趣减了不少。   倒是萧峰,听到慕容复称自己为“兄长”后,嘴角不由露出了笑容,止都止不住。   此时两人离得近,那笑容被慕容复眼角的余光瞥见,心中一阵羞恼,这人定是想到了……那个称呼,瞧瞧那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   那宫女继续问道:“那么公子口中这位兄长,是何样貌?”   慕容复道:“他样貌自是英武非常,正气凛然。”既然是描述兄长,只要不直接把萧峰的名字讲出来,怎么说都没有错的。   萧峰听后,心里也是一阵暗喜,他在慕容心中的形象,竟是既英武又正气的。   那宫女稍稍等了会儿,见公主没有任何指示,便道:“多谢慕容公子,请公子外面等候。”   慕容复却也道:“在下也是与友人同来的,不知可否在此等候片刻?”   他的想法是,若就此与萧峰一同出去,那不是明晃晃告诉大家,他就是萧峰口中那好友?众人只要多个心眼,想想他们方才的答案,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若是再等候虚竹一同,那也就没有两个人单独出去那么显眼。   那宫女自是点了点头,前面萧峰的要求都应了,慕容复的要求没道理不应的。   虚竹就是再不通人情,此时也知晓大哥与慕容公子是在等他,故而未等那宫女及众人出声,他便抢先上前道:“小僧……不是,在下虚竹,请答三问!”   见到方才公主的反应,众人中已有人跃跃欲试了,未想竟被这人抢了先,暗道一声“晦气”后,也只得等下一回。   只听那宫女道:“请问虚竹先生,此生在哪里最快乐逍遥?”   虚竹想到被姥姥逼着在那冰窖中与梦姑的一场往事,脸上立刻红了,好在此地甚暗,无人瞧得清,他支支吾吾道:“那是……在一个极冷……极寒的冰窖中!”   此次那西夏公主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若是如方才慕容复回答时的反应,众人还是能够理解的,可此回她竟直接出了声,带着惊疑和期待问道:“梦郎……梦郎,是你么?”   虚竹听见了那个他午夜梦回时,心心念念的女声,惊喜道:“梦姑!你是梦姑!”   西夏公主也喜道:“是我,终于找到你了,梦郎!”   他们这样的对话,众人一听就明白,他们原本就是认识的,这西夏公主选驸马,说不准就是为了找这个叫虚竹的人,那他们这些人,岂不是白忙一场?   这么一想,众人立刻就不干了,吵闹着要讨个说法。   虚竹却在简单交代了一句“大哥、慕容公子,你们先回去吧,我解决了这里的事自会前来与你们会和”后,被那宫女请去与西夏公主会面了。   此时众人吵吵嚷嚷,也无人注意他们,他们便相视一眼后,自出口处离开了,至于身后那些愤怒的人们,自然有西夏皇室出面摆平,与他们再无相干。   慕容复边走边笑道:“想不到你那看似老实巴交的二弟,竟与西夏公主有那么一段不得不说的过去,人家为了找他,还大张旗鼓地摆出了这么大阵仗!”   萧峰也是笑:“我也没有想到,按说我那二弟一直在少林寺当和尚,鲜少出门,谁能想到他还是个深藏不漏的。”   慕容复想到当初虚竹解开珍珑棋局的事情,便将那时的情景细细说与萧峰知晓,末了才道:“想来与那西夏公主相遇,应该是得了逍遥派传承之后的事情。”   萧峰这才恍然:“我这兄弟倒是个运气好的,这么轻易就得了人家的传承。”   慕容复却轻哼一声,道:“说来,你这两个兄弟都是运气极好之人,我倒是个倒霉的,费尽心思也没有人家误打误撞得来的机缘好。”   萧峰笑道:“无妨,他们运气好倒也是好事,他们是我结拜兄弟,如今,不也跟是你兄弟一样么!”   去留   接下来几日,慕容复一面应付越来越磨人的孕吐,一面与萧峰同游兴庆府,共赏与中原、辽国相异的景致。   参加完虚竹与西夏公主的大婚后,段誉便携王语嫣同回大理,说是要禀明父王母妃,好早日与嫣妹共结连理。   这西夏公主封号银川,大家皆称她银川公主。   嫁鸡随鸡,大婚后,银川公主本该随虚竹同返灵鹫宫,可西夏皇后舍不得女儿,硬是把小夫妻二人在身边多留了些日子,虚竹听大哥说他与慕容公子会在半月后离开,便与公主商议,跟他们一同离开。   慕容复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孤本之事,风波恶脚程虽快,到底人力所限,往返最快也要一月时间。   到如今,杂七杂八的事情办完,也还需等上半月,索性他们没有急事要办,半月时间还是等得起的。至于耶律洪基吩咐萧峰将慕容复带去中京之事,被他们选择性忽略了。   虚竹既与银川公主成了亲,日日在宫中陪伴娇妻,一行人中只剩了个落单的阿紫。   虚竹在时,她不敢造次,生怕他不给她治眼睛,如今他人在皇宫,自然就没有人可以约束阿紫了,她眼睛不好,却日日缠着萧峰,走到哪跟到哪,颇有些形影不离的意味。   萧峰被她烦得厉害,几乎没有时间与慕容复独处,心里老大不满意。   这晚,萧峰以赏月的名义,拉着阿紫与慕容复在园中石凳上坐了,闲话几句后,便问阿紫:“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一个姑娘家,日日跟着我这个大老爷们儿算什么事?”   阿紫却瘪瘪嘴,委屈道:“姐夫,姐姐临终时,你可是答应她要照顾我的,前几日你日日与这慕容复外出,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你是不是不管我了!”   萧峰揉揉额头,道:“我照顾你,可不是让你日日跟着我。还有,说了多少次了,不准再叫我姐夫,我跟你姐姐可没有成亲!”如今慕容就在身边,阿紫还这么日日叫着姐夫,虽然他知道他跟阿朱没什么,可总是不太好。   慕容复听着确实不舒服,因为这事儿他曾误会过萧峰,如今日日被人提起,心里也委实膈应得慌,可他总不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   却听阿紫道:“不叫你姐夫,那我要叫你什么?”   萧峰想了想,道:“就叫萧大哥罢!”   阿紫却狡黠一笑,道:“不!”她眼睛无法聚焦,茫然地睁着,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及其灵动,“我要叫就叫……峰哥!你说好不好?”   萧峰心中猛地一跳,肃然道:“不成,就叫萧大哥。”“峰哥”这个称呼,他平日与慕容相处时,从不提起,只有在情到浓时、抵死缠绵之际,慕容才会这么唤他,每当慕容双唇吐出这两个字时,他的心总能软成一滩泥,这个称呼是只属于慕容一个人的。   一旁坐着的慕容复也陡然变了脸色,这小丫头,越来越不知分寸了。   听到萧峰断然拒绝,阿紫却不愿意了:“为什么不行,我都答应不叫你姐夫了,为什么不能叫峰哥!”   萧峰在心中酝酿了说辞,才道:“你小姑娘家家的,别总想出些花花肠子,我既没有与你姐姐成亲,日后总是要成亲的,若是让我未来妻子听见你这么唤我,定会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慕容复。   慕容复却狠狠瞪了回去,什么叫未来妻子?他才不会做他妻子,要做也是他做!   阿紫却怔住了,无神的双眼睁得越发大,好一会儿才道:“我在你身边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你身边有什么女子啊!”说到此处,她突然笑道:“不如这样,我嫁给你不就好了!”   萧峰断喝一声:“胡闹!”   慕容复在一旁冷眼旁观,看他如何解决这朵烂桃花。   阿紫却似充耳不闻,笑容中添了些讨好的意味:“你是不是嫌弃我眼睛瞎?没关系,虚竹说过可以治好的,等我治好了眼睛,就可以嫁给你啦,你说好不好?”   “好什么好!”萧峰立刻拒绝,他相信,自己要是敢有一点犹豫,慕容绝对不会让他好过的,“你这么点年纪,知道什么叫嫁人?日后等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阿紫急道:“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怎么不知道了,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想嫁给你啊!”   萧峰只是沉默,良久才道:“我不会娶你的,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也早已决定日后只与他一人相伴。”说这话时,眼睛却一直凝视着慕容复。   慕容复呼吸一时急促了些许,忙慌乱地撇开眼不看他,这才慢慢平复了心绪。   “喜欢的人……喜欢的人……”阿紫喃喃道,“不可能啊,你要是有喜欢的人,我怎会不知道?”   她自来心思灵活,坏点子一出一个准儿,人也机敏善变,眼睛虽看不见,听觉却比常人灵敏,也听到了方才慕容复那短暂的失态,联想到萧峰这些日子的行为,难道……想到这里,阿紫突然提高了声音:“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萧峰与慕容复相视一眼,皆没有动静,不管阿紫想到了什么,一动不如一静。   感觉到两人没有反应,阿紫急道:“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喜欢的人不是慕容复!”   她果然猜到了,慕容复心道,突然,只在电光火石间,他右手扣住阿紫咽喉,冷声道:“你既然知道了,还觉得自己有命活吗?”   阿紫被扣住咽喉,心中发凉,一时挣扎得厉害,却无法发出声音。萧峰却阻止了慕容复越收越紧的右手,沉声道:“别杀她,我当日错手杀了阿朱,在她弥留之际,我曾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阿紫。”   慕容复想了想,点头应了,他深知萧峰为人,也不想难为他,只是阿紫这事儿却不好办,如今也只得这样了:“你发誓不能将此事告诉别人,否则眼睛再不能治愈,一生孤苦,不得好死!”   见阿紫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慕容复又道:“同意就眨眨眼,否则我立刻杀了你。”说到此处,扣住阿紫咽喉的右手又紧了紧。   见阿紫忙眨了五六下眼睛,慕容复才收回右手道:“发誓,现在就发。”   阿紫双手捂喉,猛咳了数下,才不甘不愿地伸出右手三指,指天道:“我段紫发誓,绝不将萧峰与慕容复之事告知旁人,否则就叫我双眼再无法治愈,日后一生孤苦,不得好死。”   此日后,阿紫倒是再没有缠着萧峰,只是慕容复心中总是不安宁,这次没能杀了阿紫,只希望她日后能够信守誓言罢!   半月后,风波恶风尘仆仆赶回来,将那孤本交到慕容复手中。   一拿到孤本,慕容复便与萧峰两人急急屏退众人,关上房门。   翻开看后,两人才真正放了心,那慕容复没看完处记载着,虽然第一胎孩子只得三月寿命,可中毒之人的身体却被永久改变了,女子自然没有变化,男子身体中却多出一个孕子囊,否则第一胎的孩子便无法降生。娩出第一胎后,毒性解除,孕子囊却永远留在身体中,日后若是机缘巧合再受阳/精滋润,也可能会再次受孕,只是这胎却是健康的!   知道腹中这胎是健康的,慕容复和萧峰自然高兴,可对于是否将其留下这个问题,两人又犯了难。   看着孤本纸页上残存的血迹,萧峰可以想象当时慕容是何等的心神俱伤,他还记得自己得知忘儿夭折的消息时,那心痛如绞的感受,而慕容的伤痛,比他只多不少。   这个孩子,他当然想要,他虽然在慕容腹中才两个月大,可等他出生后,他们可以亲手将他抚养长大,教他说话,教他走路,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内功武艺,融了他和慕容血脉的孩子,有他们两人的教导,定会成长得非常出色!   可他也有其他顾虑,他们两人皆身处风口浪尖,日后的生活也许处处充满危险,他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说句不好听的,若这个孩子再有什么不测,慕容怎能承受得住,便是他自己,也会痛不欲生罢。   再者,他还记得当初慕容生忘儿时是何等艰难,那时从慕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他现在想想都后怕,后来他若不是及时赶回去,恐怕最后会是一尸两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再加十来年抚养教导,留下这个孩子,他与慕容恐怕还得再提心吊胆二十年,若这孩子再是个不省心的,二十年时间还不止。   这孩子到底留是不留,萧峰紧皱着眉头,内心焦灼得很,然而等他抬眼见到慕容复的表情后,便立时抛却了所有顾虑,坚定了决心!   交心   见到腹中孩子健康的记载,慕容复当即就决定将他生下来。   当初忘儿的那场悲剧,几乎使他肝胆俱裂,如今腹中的孩子好似是上天对他的弥补,没有勉强,没有顾虑,只有坚定和守护,为了这个孩子,他放弃了身为姑苏慕容氏骄傲,愿意再经历一次妇人般的孕育和分娩。   想象着这孩子出生以后的日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慕容复嘴角蓦然绽出一抹笑意。   萧峰抬眼正看到这抹笑容,柔和到极致,温暖到极致,整个世界的光芒几乎都集中到他的脸上,炫目得令人心悸,这样的笑容,只有当初他还未曾恢复记忆,怀着忘儿时才见到过。   萧峰立刻福至心灵,慕容是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那么他还有什么顾虑呢,便是豁出性命,他也要保护好他们父子二人!   两人只是对视一眼,便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慕容复道:“接下来我们得赶紧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掉,再过几个月,孩子月份就该大了,到时可瞒不住人,在那之前,我们还得找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处。”   萧峰点头道:“是该如此,我已打算向皇上请辞,日后再不离开你!”   慕容复心中一惊,随即明悟了他的用意,耶律洪基对他一直贼心不死,萧峰若还做这个南院大王,日后可不好办:“他不是吩咐你将我带去中京?既然如此,此次我便随你一同前去,以你我只能,未必不可安然离开。”   这回去大辽中京,除了陪伴萧峰,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从丁春秋处得来的“断魂”之毒他可一直带在身上,此毒发作期是十日,届时他只需在他们离开前一二日,乘其不备,给耶律洪基服下,到那毒/药发作时,他们早已天高皇帝远,谁也追查不到他们身上。   只是这个计划却不能告知萧峰,他那人最看重义气,他可不想在两人之间留下这么一个隔阂。   听见慕容要随他同去,萧峰断然拒绝:“你如今不比从前,还是回燕子坞去较为妥当,届时我再来与你回合。皇上他还对你……我怕你去了会发生不测。”   慕容复却道:“我若是不去,他会这么轻易让你离开?不必担心,近日孕吐之症已经缓解,不日便能好了,只要趁显怀之前离开,定然无碍的。”   萧峰沉默一会儿,终是点头同意了:“那我们事先可说好了,到中京之后,你不可离开我半步,事情办完我们立刻离开。”   慕容复自然应允。   事不宜迟,两人商定明日即便启程。   随后慕容复将四位家臣遣回燕子坞,独自随萧峰与燕云十八骑上路。   萧峰也派人将他们的决定告知身在皇宫的虚竹,一个时辰后,虚竹传出消息,他与公主的行李早已收拾妥当,明日可与他们一同离开。   阿紫自那日后,未再与他们见过面,跟随虚竹离开时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西夏兴庆府与辽国中京大定府相距并不是很远,一行人来到大定府时,时节已近隆冬,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大地堆着厚重的积雪,辽宋难得几年未发战乱,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一路行来,沿途尽是和乐安详。   萧峰顾虑慕容复身体,弃了马,两人同坐马车,慕容复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裘衣,衬得一张脸越发俊俏。   萧峰见慕容复透过车帘望向车外,眼露艳羡,便搂了他的腰际,笑道:“要不了多久,你我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慕容复顺势倚在他身上,轻声道:“希望罢!”希望他能顺利了结耶律洪基,希望他们能够顺利离开。   此情此景,让慕容复不禁想起第一次来大定府时,那时也是隆冬时节,他为了见到耶律洪基煞费苦心,谁知此次再临,却是要亲手送他归西?   来到萧峰位于大定府的官邸时,方下马车,便被耶律洪基派人传进宫里,身为大辽皇帝,中京的一举一动还不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耶律洪基见到萧峰与慕容复同入殿来,一人黑衣加身气度昂扬,一人白衣翩然熠熠生辉,和谐得如同一幅画卷,周围的一切在两人映衬下黯然失色,心中陡然升起几分不喜,然而很快就被见到慕容复的喜悦冲去。   两人见过礼后,耶律洪基拍着萧峰肩膀道:“大哥就知道你是个能耐的,一出马便能将慕容请来。”   萧峰只是回答了一句“不敢”,便不再言语,他还在考虑如何让大哥放下对慕容的心思,以及自己的请辞之事。   耶律洪基又转向慕容复道:“慕容啊慕容,你的面子可够大啊,朕派了这么多人才将你请来!”   慕容复却脸露疑惑,道:“除了南院萧大王,皇上还派了其他人来?在下可没有见到,莫不是错过了?”那些黑衣人的做法可当不得一个“请”字,分明是想要强行将他掳来。   耶律洪基见他存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即脸色一肃:“你……”随即却又变脸一般,转为眉开眼笑,道:“你瞧朕这脑子,是朕记错了,是只派了二弟过来。”既然慕容不想提起,他何乐而不为?那件事说到底还是他理亏的。   “这回来中京,可是安排了住的地方?若是没有,便住到宫里来,朕与你也许久不见了,正该好好叙一叙。”   慕容复心中腹诽,他若是住到宫里,哪里会是叙一叙这么简单?是以当即言道:“多谢皇上厚爱,在下与萧兄乃是知交好友,此前早已商议好,会住在他府上。”   耶律洪基转头看向萧峰,眼中问询的意味很是明显。   萧峰当即回禀道:“确实如此,弟弟与慕容相见恨晚,早已商定在我府上暂住,委实不必住到宫中,况且宫中女眷甚多,慕容一介男子,在宫中也多有不便。”   耶律洪基略一思索,便点头应允了,人都到他的地方了,还以为自己逃得掉?既然你愿意玩儿,朕便陪你玩一玩,烈性的美人,到手才更加香甜可口!   慕容复心中微凛,耶律洪基此刻这么好说话,定然所谋甚大,日后他与萧峰行事可要更加谨慎,以防着了他的道儿,能当皇帝的人,果然没这么简单。   耶律洪基见他沉默,以为他旅途疲惫,便让挥手让他们回府歇息,养精蓄锐,明日在宫中为他们接风洗尘。   萧峰满腔话语还未出口,就被命令回府,想着这些话明日说也不迟,便与慕容复一同告退了。   萧峰自当了南院大王以来,多数时间住在南京析津府的王府,这中京的官邸却没有住过几回,府中下人皆非亲信,这些人里定有耶律洪基的耳目,因此两人行事也愈发小心。   用过晚饭后,两人只闲聊了几句便各自回房歇息了,房间仍是相邻的。萧峰身为府中主人,住的自然是正房,正房旁边的房间,条件也相差无几,很是富丽堂皇。   慕容复躺在榻上假寐至子时将近,忽听得房内有动静,睁眼一看,萧峰果然又悄悄溜了进来。   见慕容复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萧峰嘿嘿一笑:“我这府邸处处是大哥的耳目,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慕容复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今日观耶律洪基的反应,怕是不会轻易放手,我来这一趟,愈加祸福难料了。”   萧峰道:“明日宫中设宴,我便将请辞意愿告知大哥。”   慕容复皱眉道:“他若是不放人怎么办?”   萧峰立时沉默了下来,良久方道:“他毕竟是大辽皇帝,待我也很是亲厚,我与他曾义结金兰,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伤害他。”   慕容复早知萧峰性情,听他如此说也并不意外,可以说,顾念旧情、心怀正义才是他萧峰,若他真的狠戾到亲手弑兄,慕容复倒会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人,所以这个刽子手,由他来做!   慕容复轻声道:“我知道。”   见他如此善解人意,萧峰心中涌起愧疚:“慕容,我……”   慕容复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别再说了,只要你我能在一处,什么事情不好解决?只是时间却不能拖得太久,如今天气寒冷,衣着厚重,我月份也还不大,倒能遮掩一二,再过得两三月,肚子渐渐大起来,衣裳却会单薄起来,到时可无法遮掩了。”   萧峰点头道:“我们就以两月为期,到时若大哥还不放人,我们便来个不告而别,只是辛苦你了,怀着身子还要陪我在这里提心吊胆。”   知道萧峰心疼他,慕容复心中再有什么怨言也消散了:“此事也不能怪你,是我自己硬要跟来的。我却是低估了耶律洪基的能耐,如今只盼他还能顾念一些与你的兄弟之情,否则,到时少不得有一场硬仗要打。”   此时夜凉如水,窗外雪花纷飞,萧峰挤进慕容复被中紧紧搂着他,两颗心陡然贴近,从胸膛升腾起一股灼热,世事虽难,只要两个人能在一处,却再也无甚渴求了。   凶险   他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整整两个月时间,他们仍旧没能成功离开中京。   起先耶律洪基还是以礼相待的,苦口婆心劝说萧峰不要辞官,对慕容复也百般讨好,奈何两人皆是铁了心地想要离开,半点不为所动,以至于到了后来,耶律洪基几乎是耍赖般硬将他们留了下来。   正在两月之期将到,慕容复和萧峰打算来个不辞而别时,中京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也正是因为她,两人最后才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离开!   那日,耶律洪基再一次以设宴为借口,遣人来请慕容复和萧峰入宫。   慕容复的身子近来越发重了,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已经突起一个弧度,身着单衣时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好在北方的冬季异常寒冷,出入皆着裘衣,勉强瞒住了外人。   又一次被请入宫赴宴,萧峰的眉头紧紧皱着,担忧地看着慕容复的肚子,道:“皇上进来越来越频繁地命你我入宫,恐不是好兆头,如今你……诶,只盼今日能顺利归来才好!”   慕容复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近日越发惫懒、嗜睡,经常性地被耶律洪基这么折腾,心里早就有了火气:“咱们不是已经准备离开?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若能顺利出宫,咱们今晚就走,免得夜长梦多。”   萧峰执起慕容复右手,重重叹了口气,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你如今不便擅动内力,到时一切有我!”   慕容复笑着点了点头,两人收拾一番,一同前往皇宫。   在宫里,却遇到了本该在灵鹫宫治眼睛的阿紫,笑靥如花地陪着耶律洪基聊天,见慕容复和萧峰到了,笑着唤萧峰“萧大哥”,却并不理会慕容复。   耶律洪基似是知道了他们的疑惑,解释道:“阿紫这小丫头今日才到,先来了宫里请安,朕想着不如趁此机会为她接风洗尘,故而让人将你们也请了来,回府时正好将她一起带回去。”   见到阿紫,慕容复心中直觉不好,若是将她带回萧峰府上,他们离开的计划恐怕有变!   萧峰心里显然也是这个想法,因道:“阿紫素来得皇后喜欢,不若让她在宫里陪伴皇后,过几日再回去不迟。”   却见阿紫撅嘴娇嗔道:“萧大哥!”她竟未再称萧峰为“姐夫”。   耶律洪基见状哈哈大笑:“陪伴皇后也不急在这几日,你看看,你看看,朕今日若不让她回去,赶明儿保准拆了朕的皇宫,朕可惹不起她!”   事到如今,萧峰也只能应了,只盼着不要因为阿紫的到来出什么意外才好。   宫廷的宴会照旧是觥筹交错,歌舞燕乐,辽国的宫廷舞蹈不似宋国那般袅娜旖旎、靡靡然熏得人心醉,而是更加顿挫有力,节奏也更加明快。   舞女们皆头梳蝶形双环髻,双环以金簪插定,留四尖巧额,额上饰有云形花钿,扎红色发带,带头飘于脑后,耳垂带花式耳铛,身着黄色大袖短衫,右衽直领,领连如意形云肩,披绿色披帛,腰束绿带,红蔽膝,浅粉红色灯笼长裤,足登短靴,比之宋国的服饰更加干净利落。   她们踏地而歌,扬袖曼舞,飘逸中带着别样的飒爽,动人心魄。   舞姬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宴饮的几人却也是各有心思。   阿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慕容复和萧峰的互动,眼神几不可见地暗了暗,随即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道:“阿紫此番回来,还未给皇后娘娘请安,皇上一会儿可否陪阿紫前去?”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灵动地向耶律洪基使眼色。   耶律洪基接收到她的眼色,当即笑道:“如此也好,不往皇后疼爱你一场。”说完,又转向慕容复和萧峰道:“你们可在此地稍待,朕与阿紫不多时便归。”   慕容复和萧峰自然点头称是。   宫中人多眼杂,不便详谈,耶律洪基和阿紫离开后,两人只能互相交换着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担忧。   御花园中,耶律洪基屏退众人,问道:“你有何话不能再他们面前说的?”   阿紫双眼一眯,透着股显而易见的狠戾,笑道:“皇上可是对慕容复有心思?阿紫方才可是全都看出来了。”   耶律洪基微微一愣,随即道:“你这丫头眼睛可是毒得很,你们宋国有句话,叫做‘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对于慕容这种世所难见的君子,朕心甚慕,有何不可?”   阿紫道:“皇上甚有雅兴,不过观方才的情形,您定然是尚未得到他!”   耶律洪基略显尴尬地干咳了几声,道:“哼,朕定会把他弄到手的。”   阿紫却笑道:“皇上恐怕还不知道吧,您得不到的人,早已有人得到了!”   “你的意思是……”耶律洪基猛然抬高声音道:“萧峰!慕容和萧峰?”   阿紫道:“正是如此,慕容复和我萧大哥早已暗度陈仓,此事是他们亲口在我面前承认的。”至于那时发的誓言,她双眼已经复明,这点已经不可能应验,至于孤独终老,没有了萧大哥,她本就是这样的处境,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誓言?   耶律洪基道:“告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阿紫道:“阿紫和皇上的目的是一样的,您得到了慕容复,萧大哥就是我的了。”   耶律洪基问道:“你有办法?”   阿紫从腰带处取出一乳白小瓶递给耶律洪基,道:“此乃西夏一品堂秘制的悲酥清风,中之可压制内力一月。”   阿紫本就是一聪慧机灵的少女,嘴又巧的很,在灵鹫宫治眼睛时,很得银川公主的喜欢。双目复明后,她要回辽国寻萧峰,银川公主担心她一个人上路不安全,便将悲酥清风送她防身,如今却被她用来对付慕容复和萧峰!   耶律洪基眯眼观察着手中小巧精致的瓶子,漫不经心道:“你不怕朕用它来对付萧峰?”   阿紫笑道:“您不会的,萧大哥是个难得的人才,您是位雄才伟略的君主,您需要他为您开疆拓土!”   听了这话,耶律洪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他若是听话,朕不会为难他的,若是不听……”说到此处,他握瓶的手一紧,心中暗道:“他若是不听,那可就别怪朕心狠手辣了!”   去给萧皇后请安本就是个借口,两人说完这些便不动声色回了宴席。   宴会结束后,耶律洪基以找兄弟有国家大事商谈为由,让慕容复先带阿紫回府。   慕容复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却不好当众驳了耶律洪基的面子,递给萧峰一个“当心”的眼神后,只得勉强应了。   阿紫与慕容复同归府邸,一路上冰刀霜剑自不必提,却说耶律洪基将萧峰带到勤政殿后,语重心长道:“兄弟可知如今辽宋局势?”   萧峰心中一跳,面上不露半点痕迹道:“大哥的意思是……”   耶律洪基道:“前日探子来报,宋国高氏太皇太后不久前病逝,高氏多年把持朝政,谋虑甚重,手段老辣,我国在她手上讨不了太多便宜。她死后,小皇帝赵煦年轻冲动,朝中老臣早有不服,如今宋国朝廷动荡不安,这可是大大的好事。”   说到此处,耶律洪基突然起身正色道:“南院大王萧峰听旨!”   萧峰忙拜伏在地,心中不好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只听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只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   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   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   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大军南下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之中。”   萧峰预感果然成真,颤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宋国开战?”   耶律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宋国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高氏这老婆子主政之时,一切井井有条,我虽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宋国训练士兵,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他若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必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宋国地广人稠,物产殷富,如果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心中一凛,眼前似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辗转□□,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失手   此时,又听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宋国收列版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今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却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   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甚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   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主,纵得宋国土地,亦是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舞踊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为甚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宋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尽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乃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本就为试探,萧峰若听凭吩咐,他还能放过他一次,此刻见他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心中不由大为不快,冷冷道:“在你心目中,宋国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你是宁可忠于宋国,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甚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又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掩在袍中的手悄悄拨开乳白小瓶的盖子,面上却不动声色,长叹一声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地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以为耶律洪基此言,表明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再拜道:“臣,告退!”   谁知他方走到大殿门口,便听耶律洪基大喝道:“来人,把萧峰给朕抓起来,压入天牢!”   萧峰猛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直直盯着耶律洪基,身体暗暗提起内力,却发现内力似乎被锁在丹田一般,一丝一毫也提不起来,这种感觉萧峰似曾相识,没错,就是与当初身中悲酥清风之毒是一样的!   大哥他,竟然给他下毒!终于意识到这个现实,萧峰心中升起阵阵无力,他一直坚守道义,行事堂堂正正,不肯做任何违背本心之事,结果却一再被信任之人背叛,他一条性命死不足惜,只是慕容还在府里等他回去,他此番,终究还是连累了慕容!   数十守卫一齐涌入勤政殿,将萧峰团团围住,他们铠甲加身,手中的□□对准萧峰,刺目的银光森寒彻骨,萧峰明知自己失去了内力,今日必定无法顺利出宫,却还是动手了,即便只是螳臂当车,他仍不愿束手就擒。   起码,他尽力了!   眼见□□将将刺到身上,萧峰双臂陡然一捞,每侧各制住四支□□,而后他大吼一声,身体猛地发力,将手持□□的卫士拖得团团转,不过片刻便失了手里的武器。   萧峰是没了内力,一身力气却还在,他好歹也是堂堂八尺大汉,即便不用内力,只凭招式也是能够以一挡十的。   耶律洪基见萧峰失了内力还能如此勇猛,顿时目眦欲裂,暴怒道:“大胆萧峰,胆敢在宫里动武!暗卫听命,即刻捉拿萧峰!”   霎时,只见周边出现十来位黑衣人,训练有素,手持利刃,这些暗卫是皇室以武林中人标准训练的皇家侍卫,个个身具内力,远非那些只懂拳脚的守卫可比,当初去拦截慕容复的也就是这些人!   当时慕容复加上几位家臣,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将他们打退,萧峰若是全盛时期,千军万马中也能自由来去,可他此时内力全失,拳脚功夫再是娴熟精纯,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照面不过几个来回,萧峰便被暗卫拿下,压入天牢。   慕容复一回府便颇有些坐立不安,果然,没过多久,就有耶律洪基遣人来报,说萧峰以下犯上,已被压入天牢。   听得此言,慕容复心头巨震,整个人突然一阵晕眩,待那人走后,他才虚虚倒退几步,以手臂撑着桌子,方制止了自己将将倒下的身体,萧峰果然出事了!   他心头思绪万千,却很快锁定了罪魁祸首,正在此时,慕容复飞快抬头,朝着门外大喝一声:“阿紫,你给我出来!”   在门外探头探脑的阿紫,显然也听到了方才来人所言,抬步缓缓走到慕容复面前,神情震惊中带着不可置信。   见他如此,慕容复愈加确定自己心中所想,厉声问道:“你在宴上跟耶律洪基出去到底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你害了萧峰?”   阿紫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想这样的,皇上他……他分明答应过我不会对付姐夫的!”她心中同样十分慌乱,以往的称呼也在不经意间出了口。   慕容复又道:“不是对付萧峰,那可是对付我?”   阿紫垂着脑袋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   “萧峰武功高强,耶律洪基想要抓他怎会如此简单?是不是不给了他什么毒/药?”慕容复又问。   阿紫低声道:“我……给了他悲酥清风!”   “悲酥清风!”慕容复惊呼,原来如此,此毒能压制内力一月之久,怪道耶律洪基能这么快得逞,“解药呢,快把解药给我!”   阿紫抬头道:“给了你解药,你就能救出姐夫?”   慕容复嗤笑道:“你既然能将此毒拿给耶律洪基,用以对付我,就应该明白我能不能救。”   阿紫犹豫片刻,仍是取出解药递给了慕容复。   待阿紫走后,慕容复才紧握解药,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掩在宽大裘衣中的右手紧紧捂着小腹,额头鼻尖早已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呼吸也立刻急促起来。   甫一听到萧峰被擒的消息,慕容复震惊过后便觉小腹一抽一抽地疼痛,只是为了质问阿紫,他才强作镇定,没有露出异样。   到了此时,没有旁人在场,慕容复终于忍耐不住,坐在椅子上尽力安抚微微隆起的肚腹,心中的急切感却越发猛烈:孩子啊孩子,你父亲如今危在旦夕,爹爹正要设法营救他,你怎的也在这种时候上来凑热闹!   可事实却偏偏与意愿相反,小腹处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慕容复无力地侧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双目紧闭,眉头紧紧皱着,握拳的左手轻轻敲击后腰处,想要缓解腰部的酸楚,右手手掌则在小腹上一圈一圈揉按,却怎么也起不了作用。   小腹处的疼痛已不似寻常动了胎气那么简单,随着时间的增加,肚腹竟渐渐发硬起来,感觉到这一点,慕容复的心也越发凉了,疼痛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渐渐增加,他再吃不住这密集的痛感,唇齿处溢出几声隐忍的呻/吟:“唔……唔……”   时间缓缓流逝,皓月当空,一如往昔,身在局中的人们却没有丝毫安宁可言!   萧峰被关在天牢里,锁链加身,好不狼狈,心中却并不考虑自己的处境,他满心是对慕容复的担忧,不知慕容此时是否已经得知自己身陷囹圄的消息,若他知晓了,定然担心得很,只盼着他千万不要动了胎气!   大哥,不,是耶律洪基,既然擒住了自己,耶律洪基定会对慕容出手的,他曾与慕容约定今夜离开,如今他久久不归,以慕容的性子定不会独自离去,可他心里却是千百个盼着他离开!   一想到慕容此时的处境,以及即将面临的危难,萧峰心里就对自己怨得很,他怎么能这么不谨慎,如今他不是一个人,他身上可系着慕容和孩子的安危呢,此时却又要留慕容一个人面对了,他真该死!   终局   却说慕容复,小腹处传来的一波波强烈痛楚令他头脑浑浑噩噩起来,本能地,他丹田中的内力被调动起来,涌向小腹处,将整个孕子囊严丝合缝地团团围住。   很快,小腹升起几分暖意,剧痛也渐渐缓和下来。   到了此时,慕容复才明白萧峰叮嘱他不要妄动内力的深意,孕子囊的位置与丹田及其靠近,一旦调动内力,丹田中的内力流入全身筋脉,留存的自然减少,若此时因为外力动了胎气,自然便护不住腹中胎儿了。   就像方才,他因萧峰之事心神巨震,腹痛难忍,丹田内充盈的内力就会本能地涌向孕子囊护住胎儿。   腹部的痛感逐渐缓和,全身的气力也稍稍恢复了些许,慕容复便迫不及待地思考起营救萧峰之事。   首先,耶律洪基将萧峰下狱的原因,一定不止为了他这么简单,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萧峰是大辽南院大王,莫不是为了国事?国事……慕容复暗自寻思,耶律洪基想要让萧峰做,而萧峰不愿意做的,那定是与他所秉持的信念有违之事,会是什么事呢……   忽然,慕容复灵光一闪,萧峰是南院大王,那么南下攻打宋国是他分内之事,而萧峰曾做了三十年宋人,以他的为人,若耶律洪基命他攻宋,他定不会遵旨的。   这么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耶律洪基捉拿萧峰,定是为了南下攻宋之事!   知道原因就好办,慕容复思绪飞转,很快便拟定了计划。   此时天色已近子时,不便进宫,纵使心急如焚,慕容复也只得强令自己等到明日。   当整个人放松下来,慕容复才感觉身上无比疲惫,贴身里衣几乎被汗水浸湿,小腹的疼痛虽然缓和,却并没有消失,隐隐传来些断断续续的抽痛,这种情况是需要长时间静养的,可此时情况紧急,哪能有大量时间让他去养胎?   半夜,只有半夜时间,时间虽然少,他却必须将自己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二天一大早,慕容复便进了宫,因不是早朝的日子,进宫时耶律洪基还未起身,他在冰天雪地的寝殿外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耶律洪基召见。   北方隆冬的户外天气冷得惊人,即使身披厚重的毛皮裘衣,慕容复仍冻得几乎僵硬,他自己尚能忍受,腹中胎儿却受不得,好在昨日发现了内力的妙用,全程将孕子囊护得紧紧的,这才没有出乱子。   进到寝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暖洋洋的,慕容复一见耶律洪基便拜伏在地,道:“慕容复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岁!”   耶律洪基却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着叫起,并道:“慕容今日这么早进宫所为何事啊?”   慕容复站起身,却因一下子骤冷骤热,一个趔趄整个人晃了晃,耶律洪基见状,半点反应也没有,仍是四平八稳地坐着。   “昨日皇上遣人来报,说您将萧峰下了天牢,不知所谓何事?”   耶律洪基道:“他不听君命,抗旨不尊,即便与朕曾有八拜之交,朕也不能容他!”   “不知他抗了何旨?”   耶律洪基顿了顿,才道:“按说你非我大辽官吏,此等军国大事不应告知与你,然你毕竟……也罢,告诉了你也无妨,朕命他为平南大元帅,统帅三军,即日南下。可他却无事朕的命令,一再推脱,委实太过不知好歹!”   慕容复道:“您也知道,他这个人素来‘义’字当头,未回大辽之前,他曾当过三十年汉人,如今让他挥军南下收割汉人性命,这于他而言是何等艰难,如此情景,他又怎会遵旨成为平南大元帅?”   耶律洪基冷笑道:“你对他倒是了解,萧峰他既为我大辽南院大王,理当承担起南下重任,若当不起,朕还要他何用?”   慕容复道:“您需要的只是一位南下的将帅之才,萧峰不愿并不表示没有人愿意,依皇上看,在下如何?”   耶律洪基奇道:“你?萧峰一个辽人都不愿意南下攻宋,你一个汉人会做这事儿?”   慕容复道:“正是在下,不过您这句话可是说错了,在下复姓慕容,并非汉人,而是鲜卑大燕国皇室后裔。论武艺,在下与萧峰在江湖上并称南北,当世少有敌手;论智谋,萧峰虽曾当过丐帮帮主,有领导丐帮抗击西夏的经验,却学识平庸,于兵法韬略上稍有欠缺。不瞒皇上,我鲜卑慕容氏祖祖辈辈以复国为己任,在下更是从小熟读兵法,于排兵布阵上颇具心得,再者,慕容家探子遍及宋国各处,若在下领兵南下,定能有所增益!如此,皇上意下如何?”   听完他此番话,耶律洪基心中万分震惊:“慕容复,你竟藏得这样深!”若非为了萧峰,你想瞒到何时?你来我大辽,可也是有什么阴谋?   慕容复却平静道:“说起复国,如今来说只是个笑话,慕容复早已不做此想,只是慕容家还是留了些底蕴的,若皇上答应放过萧峰,在您南下大业中,慕容复愿效犬马之劳!”   耶律洪基沉默良久,方道:“你这样的条件,果真诱人得很呐!只是若放过了萧峰,没了牵制你的力量,朕还如何能够信任你?”   慕容复道:“皇上乃英明君主,雄才伟略,自当知晓如何取舍。”说道此处,他咬了咬牙,似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般道:“您不是一直想要得到慕容复么,若是再加上我这个人,您看如何?至于怎样让在下听命于您,您如何对付萧峰的便也可如何对付我,如此,您可满意?”   “想不到你为了萧峰,竟能做到这种地步!”耶律洪基话语轻忽,似是震惊,也似叹息。   敏感地察觉到耶律洪基态度有所松懈,慕容复趁热打铁,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并咬破自己的拇指,挤出两滴血滴入酒杯,在此过程中,他的小手指指盖微不可查地碰了碰一只酒杯的边缘,做完这一切后,他端起这两杯酒,并将加了料的那杯递给耶律洪基,道:“在下若能助您成功南下,封侯拜将自然不在话下,再者,慕容复若跟了您,您还能亏待了我不成?所以与其说是为了萧峰,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若是皇上答应,与慕容复歃血为盟可好?”   耶律洪基先前见他说得推心置腹,神色坦然,早已信了七八分,此刻又见他说是为了自己,更打算与他歃血为盟,立刻便信了九成九,说到底,他还是太过自傲,认为慕容复既然能跟了萧峰,那么转而跟着他也未为不可。   接过慕容复递过来的酒杯,耶律洪基同样咬破手指,各滴了一滴血在双方酒杯,而后,两只酒杯在空中相碰。   眼见耶律洪基爽快地喝下了杯中酒,慕容复同样一饮而尽,酒杯掩盖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心道:“成了,想不到此此竟如此顺利,不枉他这一番唱念做打,耶律洪基已经饮下加了‘断肠’的毒酒,寿命不过十日了,只要在发梦前这三日内将萧峰带出天牢,耶律洪基便再也奈何他们不得!”   两人饮下盟酒后,慕容复道:“既然如此,不知皇上何时能够释放萧峰?在下想亲自将他送出大定府。”   “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须得先将你的内力压制住,并且朕要带领士兵与你一起相送,否则,半道上萧峰将你掳走,朕可就得不偿失了。”耶律洪基笑道。   慕容复点头应允,并主动吸了悲酥清风之毒,顺时内力尽归丹田,再难调动分毫,只要出了城,他自有脱身之法,只是到那时希望萧峰能将他护好,那个方法太过危险,即便他与萧峰解了毒恢复了内力,胎儿也是有危险的!   据大定府城门数十里的野外,数百精兵开道,将一辆豪华马车护得紧紧的,马车内,坐着慕容复、萧峰、耶律洪基三人。   萧峰突然被释放,心中正疑惑得很,甫一上马车,便见耶律洪基和慕容复坐在车内,慕容复不便开口,耶律洪基便将释放他的缘故原原本本说了,当然,掩去了慕容复自动献身与他那一段。   萧峰闻言,双目圆瞪,看着慕容复满脸不可置信,他确实没有想到,慕容为了救他,竟相当于将整个慕容家献给了耶律洪基,只是他不愿做那南侵之事,怎能让慕容去做?   萧峰方想开口问个究竟,却见慕容眼神中尽是安抚之色,见状,萧峰心中稍稍平复了些,看来慕容还有后招!   慕容复自出城开始,心中便暗暗计算着路程,当大队人马来到他计划中的地方时,慕容复请耶律洪基让人马停下,并道:“请皇上允许我与萧峰单独说几句话,”说着,他掀开马车帘子,装作环顾四周情景,“您看,不远处是一万丈深渊,一会儿我与萧峰站在悬崖旁边,您派弓箭手在三面禁戒,我二人内力尽失,必不敢轻举妄动!您只需在马车中相候便可,慕容复只与萧峰说几句话!”   耶律洪基狐疑的眼光在慕容复和萧峰身上转了几转,寻思着慕容复方才所言,确实没有破绽,便答应了。   下了马车后,两人相携来到悬崖边,虚握的掌心里,是去了盖子的悲酥清风的解药,此药气味过于浓重,方才在马车里不能打开,因此慕容复只能趁此机会为两人解读。   一察觉掌心的异物,以及空气中传来的微微的刺鼻异味,萧峰当即明白了慕容复的意图,运起内力调息解毒。   为了拖延时间,将毒解得更彻底一些,两人走得很慢。   只是从马车到悬崖边,不过数十步路,走得再慢也很快走到尽头,两人的内力也只恢复了三四成。   站在万丈悬崖边,风吹起两人的衣摆,飒飒作响,慕容复望着身侧萧峰那张熟悉的脸,心中升起几分温存:“准备好了吗?”   萧峰也望着慕容复,直觉此刻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柔和,笑着点了点头,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这回,你我二人终于再也不用分开了!”   电光火石间,萧峰一把将慕容复紧紧拥在怀中,往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下一跃……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三月开始,到现在总算完结了,撒花~ 感谢一路走来陪伴我的亲们,以及贡献了珍贵炸弹的亲亲76、阿优、第九幽、轩轩甚得~ 预计还会有三章番外!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